【女人想想】收出養服務的美麗與哀愁──以理解作為指引,尋找生命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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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出養領域服務多年,深刻體會到不管對孩子、生母或收養父母來說,收出養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隱藏的價值觀、文化、意識形態和性別意識,在收出養歷程深深地牽動和影響著在當中每一個人的步伐。

父子騎驢的寓言故事,常被我們用來隱喻和描述出養人的處境,看似讓人哭笑不得,卻是反映許多孩子的生母在面對養育抉擇過程的真實寫照:一方面難以面對出養決定,一方面留養四處碰壁的兩難之中反覆掙扎。

當我們面對每一個來到機構尋求出養的生母(絕大多數是女性)時,總是得先花很大的力氣和時間了解生母遭遇了什麼樣的困難,如何走到出養這一步,陪伴生母討論是否有任何留養的可能性和資源,接著確認她對於出養的期待和想法。對工作者而言,在多方利益需求的複雜交織下,對於前方的路該往哪裡走,有時也像是墜入五里霧中,什麼都清楚,也什麼都不清楚,需要帶著一份理解和接納,陪他們走一段路,在複雜的收出養決定和多方的需求中,尋求一種平衡。

多年陪伴懷孕青少女進行生育抉擇的實務經驗,讓我看見懷孕事件同時涉及性價值觀、生育決定和養育抉擇的議題,以及較難被發現的性別議題;出養絕非一個容易的決定,特別是在主流價值和社會文化的影響之下,生母多半也有著對家庭完整的想像和渴望,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給小孩完整的家庭而選擇出養,然而一旦決定出養也會覺得自己是不負責任的母親,甚至在出養歷程反覆出現對孩子的虧欠、愧疚、失落和罪惡感等感受。

有時候,我們要對自己殘忍一點,不能縱容自己的傷心。有時候,我們要對自己深愛的人殘忍一點,將對他們的愛、責任、記憶擱置[1]

這句話道盡了出養人在出養歷程的悲傷失落,以及,在這來來回回的過程,我們也逐漸被培養出一種能力,一份對於出養處境的認識與理解,找到轉化和重新詮釋的路徑。

有些生命會與自己交纏相視,一起度著一段時光,有些則只能給予一個手掌的溫度,然後祝福[2]」。

常有生母會問我:「社工,我把孩子出養還是留養比較好?」這個問題之所以無法回答,因為不論是出養或留養都需要很大的勇氣,隨之而來承擔的責任也不同,兩者無法比較,也沒有好壞,需要回到每個人的條件和生命選擇。因此關鍵並不是給了什麼答案,而是我們能不能陪著生母在有充分的資訊和資源之下,才來做決定。

然而在這個作決定的陪伴過程,父子騎驢的劇本總是時常上演,工作者也常跟著上上下下,例如當生母決定出養時,親友會說:

「你怎麼把孩子送給別人?」

「日子再怎麼苦⋯⋯也要讓小孩在身邊吧!」

「人生走一趟,最珍貴的是親情與愛。」

「可憐的小孩,不能養就不要生,生了又不要他!再怎樣也要自己養,有需要大家會幫忙,不要丟下他,帶他回去吧!」

 「小孩很讓人心疼欸!這麼捨不得孩子再苦一定要把他攬在身邊!」

這些話語背後隱含著社會文化對於女性做為母親角色的想像和期待。然而造成出養的因素往往受到社會的、文化的、資源環境、個人條件等因素交織而錯綜複雜,通常不只是因為經濟或者是未成年等單一因素,在我們的工作經驗中,從14歲到44歲的女性,都有著類似的處境,如果加上未成年或未婚懷孕生子,那就得再背負上標籤和輿論壓力,甚至在生活中引發更多的風暴,促使生母為了保護和不捨孩子,不得不忍痛做出出養的決定。出養看似一了百了,但出養的歷程絕非如外界看起來如此輕易,每個無法留在家裡長大的孩子,不只是生母或原生家庭的無能為力,我們看不見的文化、歧視和標籤都在背後推了一把,出養背後的結構性因素和出養人所處的社會處境才是主要關鍵。

我的愛有多深,我的牽掛和不捨便有多長[3]」。

這是許多出養人的深刻體會。然而身在其中的工作者,在陪伴每一個出養人走過出養歷程中的血淚,逐漸淬鍊出一種對出養的看見和理解,進而重新在出養過程中,找到一份新的眼光,看見結構的綑綁和限制,悲傷失落得以找到位置安放,生命的道別能好好說再見,讓出養人和孩子都能重新獲得力量帶著祝福繼續往前。

這麼多年來,也陪伴過不少在留養和出養之間來回擺盪掙扎遲遲做不了決定的母親,後續選擇了留養,但在缺乏國家整體完善的托育政策和友善的育兒環境,生母在工作和育兒照顧之間疲於奔命是常見的畫面,甚至一不小心就落入風險邊緣,照顧的安排常常只能停留在有限的選擇,甚至是承受了多重的壓力。在陪伴梅子從準備出養到最後決定留養一路峰迴路轉的故事,寫實的呈現生母和孩子的生活處境。

梅子從小父母親離異,由外婆照顧長大,高中之後即開始要自立生活。在大一懷孕生產後即中斷學業,獨自照顧小梅。為了能撫養小梅,在飲料店工作,期間將小梅送去托嬰中心,不過收入根本付不起生活費和高昂的托育費用,靠著跟親友借貸,才有辦法打平每個月的支出。過了半年,梅子無力再負擔托嬰中心的費用,於是開始了小梅每天在不同親友家流浪的日子,梅子更努力的工作,只為了可以有足夠的收入來支付自己和小梅的生活費,同時卻也犧牲了自己的學業、生活以及和小梅相處的時間。

梅子不忍看著小梅每天流浪在不同親友家的生活,看似有人看顧,但是頻繁的轉換照顧環境和照顧者,梅子也發現小梅缺乏安全感,也難以跟人建立信任的關係,於是梅子只好詢問父親和繼母是否可以協助,與父親達成共識之後,梅子仍然須每個月給7000-8000不等的費用給父親,做為照顧小梅的貼補。在父親的重組家庭裡,也有個跟小梅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小梅雖看似照顧環境和照顧者穩定了,梅子也決定在這個時候,完成之前未完成的學業,到空中大學進修大學的學分。不過卻也在此時,梅子得知小梅的身上出現許多黑青和不明的傷痕,梅子既生氣又懊惱為什麼沒有辦法保護好小梅,也沒辦法給小梅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求助政府單位卻屢次吃閉門羹,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情緒潰堤只好尋求出養。

即使梅子幾乎是一個人孤軍奮戰在照顧小梅,生母平常的工作是早上8點半到晚上7點左右下班,下班後再去保母家接回小梅,工作平均月休6天,休假期間要到空大上課,因為梅子跟我們說等拿到學位,就可以轉換累積專業經驗和學習專業知能的工作。梅子非常有意願要親自撫養小梅,且小梅與梅子有緊密的依附關係,實無出養必要性,只是缺乏友善的支持系統和資源,於是社工開始跟梅子討論留養的準備和計畫,包括梅子的生涯規畫和理財安排,只是每個月2萬多元的收入,實在難以支付小梅每個月19000元的保母費,我們仍持續在陪伴梅子尋找各方資源⋯⋯

讓每個孩子在家庭中成長,看似如此理所當然,但在我們的工作日常和許多面臨像梅子這樣處境的許多父母親來說,卻是需要搶時間、需要耐心等待,更需要友善的資源。

因著傳統的家庭圖像和社會文化價值的潛移默化,梅子的生命經驗讓她在有了小梅之後,夾帶著比誰都來得強烈對家庭完整的渴望,即使在有限的支持與資源下,仍努力學習和適應親職角色,然而在投入心力和時間去照料孩子食衣住行的同時,卻也為了照顧孩子而壓縮自我需求,包括日常作息、生活型態與人際圈改變等部分,更因為全心投入家庭而受限,同時也承受著社會上若有似無對母親角色責任的期待和想像,在多重的壓力之下,若公領域或私領域的資源亦匱乏,更讓這些努力想要實踐母職的女性動彈不得。

如果有更多實質的友善資源和育兒環境,像梅子這樣的年輕父母,就能夠獲得力量和勇氣得以支撐,不需要被迫走向不得不的出養選擇,可以跟孩子一起生活。

在收出養服務工作的這幾年來,常常很難向別人解釋的清楚收出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大部分的人也很難理解,聽到收出養大多會直接聯想到,社會新聞或者是連續劇中的「狠心」的出養父母將可憐無辜的孩子送給有「愛心」的收養父母等劇情,但在現實生活上,從來不是如此簡單的線性關係而已,也容易因著受到負面新聞的影響,加上文化的價值判斷和複雜的意識形態在當中,形塑著收出養該是什麼樣的樣貌,雖然收出養存在我們的社會由來已久,為了維護兒童權益,在2011年修法後的兒少法對於收出養制度有更進一步的規範逐漸改變收出養的面貌和服務方式。然而收出養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不論是對孩子、生母和養父母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決定。

勵馨基金會多年來在提供收出養服務的過程,因著性別意識和對青少女懷孕議題的認識和理解,看見在收出養決定背後,不論是「未婚懷孕」的青少女母親或是「不孕」的收養母親,這兩者的「身分」都分別把女性推到一個特殊的社會處境上,因此在收出養歷程更需要多一些友善的對待和支持,每一方的需求和利益都需要被看見和理解,我們期許自己在工作過程中,試圖帶著一份溫柔和理解的眼光,努力的在收出養來來回回的工作當中、在多方的需求之間取得一種愛的平衡,讓生命的失落能被溫柔承接,分離能有機會說再見,看見生命的亮光。

 


[1]引自三毛《送你一匹馬》。

[2]引自鄧紫云,ELLE雜誌296期,2016/5月號。

[3] 引自三毛《夢里花落知多少》

關鍵字: 懷孕收出養未婚懷孕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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