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地恐土痛:詮釋316苦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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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月16日,樂生療養院被張貼上強制拆遷通告;2013年3月16日,在樂生院被迫拆遷六年後,各界青年以六步一跪的方式,呼籲政府面對錯誤,終結樂生院面臨的走山危機。

在六步一跪的隊伍中,說實話我的心思大部分時間是空白的,只專心感受著每次下跪時膝蓋的痛楚。然而這一點痛,或許正是我聲援樂生保留運動的意義。因為透過樂生保留運動、看到樂生院的阿公阿嬤,我對台灣社會與歷史又多了一些理解。

樂生院創立於日治初期,那是一個台灣大步邁向現代社會的年代,卻也是一個悲哀的歧視漢生疾病的年代。那時漢生病無藥可治,全世界都避之唯恐不及,如果不幸罹患此病,甚至會被家人視為不祥,從此不願接納。大部分政府的解決方式就是把病人強制收容到漢生病院,永久隔離,這也是日本殖民政府的政策。

很多阿公阿嬤十幾、二十歲發病,就被強制送到樂生院,離開家鄉、離開兒女,來不及告別,一待就是一輩子。藉由隱藏漢生病患,殖民政府將台灣帶入現代社會,一個乾淨整潔、人人健康衛生的現代社會:一個建築在漢生病患永恆痛苦上的現代社會。

日本人走了,中華民國來了,台灣進入另一個發展階段:經濟起飛了、城市努力擴張著,繁榮的城市需要更現代化的交通設施,於是捷運線越蓋越多,連結的區域越來越廣,此時漢生病患再度阻擋在偉大城市的道路上。政府要在樂生院的位置蓋捷運機廠,將拆除療養院、迫使院民搬遷。

院民們離開家人離開故鄉,在這片山坡上生活了一輩子,這裡早已是他們的家。但是政府要他們搬到新的醫院大樓裡,一格一格的房間裡,沒有風、沒有院子、沒有樹。還要忍受工程與捷運的噪音。又一次,政府承諾人民一個交通便捷、交流快速的現代城市:一個二度糟蹋院民人權的現代社會。

樂生的故事與台灣其他角落的故事竟如此相似,雄偉的都更計畫之於紹興、華光社區;先進的科學園區之於相思寮聚落;繁榮的國光石化之於彰化漁鄉;優雅的美麗灣之於杉原灣;宇宙的核廢料之於達悟人。社會好像不斷地進步,越來越繁榮亮麗,其實都建築在弱勢族群的痛苦上。

在我膝蓋上的一點小痛,提醒我要面對自己社會與歷史發展的真實:他們從來不虧欠過什麼,反而是這島上一個一個不斷蔓延的現代化城市,欠他們太多。真正的傳染病不是痲瘋,而是盲目追求發展的扭曲心理。

六步一跪,與其說是要貼近土地謙卑訴求,不如說是要跪在僵硬的柏油路上,想像那痛是從這城市的深層地基滲出的,在台北苦行只能如此。孟郊說:「踏地恐土痛」,於茲遂有新意。

我是很晚接觸樂生議題的人,第一次去樂生院是2011年夏天,那時的樂生院只剩一點搖搖欲墜的崖邊建築。樂青帶我們看原本給小朋友閱讀的院子,因為工程帶來的危險,已經不敢使用;阿公帶我們看樂生院民的火化場,那是阿公阿嬤們生命終結之處,在捷運工程來之前,那裡已經安祥度過數十春秋,送別多少苦難。這火化場就像樂生院的縮影,能將痛苦的異域轉化成風和日暖的故鄉。然而這最後一段路,如今又被捷運工程摧毀。

但願樂生平安,阿公阿嬤平安。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