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嘉義市人。走在四年級與五年級之間;法律系畢業,立即改念歷史。先後任職於出版社、雜誌社、報社。為人作嫁、自己筆耕皆已逾二十年,或可以藏經閣裡的掃地僧自況吧!熱愛棒球、歡喜讀史、以文學為娛、好哲學宗教淺探、社會學踏勘。最不愛政治,政治若談的多皆因「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著有《島嶼浮光》、《學術台灣人》、《這不是太陽花學運──三一八運動全記錄》(後兩本與人合著)。個人部落格為「山農木屋」,網址:blog.roodo.com/chita
里約奧運已然落幕,但賽事的精采片斷依然讓人繞樑不絕;就在奧運展開的同一天,千呼萬喚的Pokemon Go(寶可夢)手機遊戲也堂皇登台,一時捉怪熱盛極全台,迄今熱潮未減;被譏為老藍人的林全內閣,最近要延攬g0v零時政府創辦人之一的唐鳳入閣,也讓網路世代和向來的科層體制正式交鋒。奧運、寶可夢、唐鳳似乎是三種不同的論題,但還是有個共同點:遊戲。
2009年高雄市風光舉辦「世界運動會」,結果竟有記者以其名稱World Games,譏諷這祇是遊戲而非真正的運動會,當然,該記者目的是在影射陳菊自欺欺人。但這記者顯然不知世所公認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其正式名稱就是Olympic Games。這種墨守文字陋見的玩法,除了見證記者的無識外,更凸顯在傳統中華儒家教育下對遊戲的無知。
須知,現代運動賽事(sport)就是一連串遊戲規則的複合體(關於現代運動的起源、性質與體育的差異,請詳見湯志傑〈體育與運動之間:從迥異於西方「國家╱市民社會」二分傳統的發展軌跡談運動在台灣的現況〉,《思與言》47卷1期,2009年3月)。現代運動的基本規範必須讓大眾易懂,但同時留有諸多詮釋空間,可供專業者遊刃其間。祇要遵行遊戲規則且能活用者,不但不卑鄙還會被視為能人。
我講的就是女子舉重53公斤,許淑淨的教練蔡溫義巧用規則,得以讓許淑淨一舉奪金,而中國的競爭對手黎雅君則一無所獲。為此,前《四方報》總編輯張正竟然為文〈惡紫奪朱,別學蔡溫義〉大罵蔡溫義「破壞了信任,扭曲了制度,帶來的傷害超過獎牌的價值,不僅不該讚美,還應該譴責」。張正外行人講外行話,遭致各方的強力批判自屬當然;但張正關於運動理念的見解,恐仍停留於儒家「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的士大夫階級觀。
儒家士大夫教育強調禮樂射御書數皆全,但在科舉取士的封建年代,除了智育部分外,對於身體能動大概就束之高閣。即使偶有身體能動,還是受到上述「其爭也君子」的制約。在這種文化環境底下,是不可能產生現代運動諸項目。更糟的是,即使現代運動移植進來了,著重的仍是技術和硬體,至於規則及衍生的戰術則較不靈活,張正討罵固然是咎由自取,但這社會從來不缺張正這樣的人物,這些人輕蔑遊戲規則的活用,對於推行運動大概也不熱衷。
因為,傳統士大夫心態是「勤有功,戲無益」,所以Pokemon Go的風行嚇壞的不是寶寶,而是安於現狀、著重務實的既得利益「大人們」。謮書/遊戲在彼等人看來是截然二分的物事,且前者優於後者。因而「大人們」看到各地低頭族夜以繼日奮力捉寶,乃至北投、南寮各地成為捉寶聖地,他們就由漠視、輕蔑轉為強力批判「喪屍」的種種非理性行徑。他們唯有把自身塑造為穩健、務實的中流砥柱,這才能貶抑寶可夢的玩家。
但讀書、賺錢真與遊戲無關嗎?20世紀荷蘭著名的文化史家赫依津哈(Johan Huizinga)就著書《遊戲人》(Homo Ludens)力陳:18世紀強調理性人(Homo Sapiens),19世紀以後「制造人」(Homo Faber)蔚為時潮(他聚焦的對象是馬克思),而今則是「遊戲人」(Homo Ludens)擅場的時代。
「遊戲先於文化」,這預設了遊戲猶如馳騁沃野的千里馬,文化所定義的範圍,以及諸多禮儀建制就像套在馬兒上的韁繩、配鞍,因此考掘人類文明絕不能忽視遊戲。赫依津哈點出遊戲有三大特徵:自主自由、非日常性、隔離和有限性,若用以觀照寶可夢現象不但若符合節,而且溫故知新,啟動虛擬/實相的穿插互動。作為網路遊戲卻實際干預、改變了人們的既有秩序。這才引發自居中流砥柱者的懼怖、排拒。
不過,這寶可夢風潮又和近來勃興的公民社會運動相呼應。熱血年輕人(其實年齡層從7~70歲皆有之)在街頭、公園、校園、宮廟、名勝奔跑搏擊,北投公園的群聚效應,有人立即聯想到2014年包圍中正一分局的四一一事件,而面對迎面而來的諸多污衊、醜化,年輕人和知識菁英又能聯合反擊,導致不到一個月時間,本地析解寶可夢現象的好文都擊掌有節,讓人刮目相看。
寶可夢當然會退潮,但對於精進的玩家來說,寶可夢有可能如同六合彩那般常規化(routinization),爾後的遊戲與人生或會更有爆點,也提供思惟者更多的分析詮釋空間,公民社會不再祇是抽象範疇,或侷限於政治社會層面,於是「遊戲先於文化」再次得到驗證。
再談到新內閣大膽延聘網路資訊名人唐鳳當政務委員,守舊者或會譏評這是兒戲,如同活蹦亂跳的孫猴兒進入南天門,結果卻是大鬧天庭,最後反遭西天如來收服。這樣的失敗預設也許會發生,但更多人抱著樂觀期許並非基於什麼「天降明君」的懸念,而係讓一個善於溝通(這點非常重要)的資訊天才以遊戲布局的氛圍來逐次鬆綁僵化的法令規章、行事決策。唐鳳之所以讓人側目,不在於智商高達180而已(否則以180取代157無濟於事),她於哲思、教育、性別思惟的特殊感應,讓她得以引領而非炫耀心態拓展新的遊戲規章。
引入唐鳳不可能全面改造行政體質,看的是能否帶來一些不同的風向,也就是能否以遊戲置換規訓,如若公部門能開拓新的取徑,那這一任命就算成功了。
須知,不論是運動殿堂的奧會、全民瘋狂的寶可夢,以及活絡行政部門,都必須認真入戲。遊戲最重視規則的嫻熟,所以千萬別任意指責巧用規則者;規則的使用不能閉門造車,更得劍及履及去鍛造;別嫉羡天才遊戲者,一味腐臭酸言祇會證明自己是遊戲的局外人。「勤於戲,荒於疏」這該是新時代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