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農說書】嘉義名醫姦殺風暴憶往──半世紀前的「一根毛」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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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時候晨起上學,總攜著妹妹沿忠義街、康樂街、國華街,再順著垂楊路大河溝前往學校,每每在那時刻會遇我同班C同學和他妹妹(湊巧的是,他妹妹和我妹妹同班),於是結伴上學好不熱鬧。C同學父親是醫生,然他幼時似乎受醫院放射線誤照,致使智能受到影響(成績不佳自屬當然,說方言罰五毛必有他),但鎮日活潑外放卻也令人羨。

有回他邀班上幾個同學到他位於國華街、中山路口的家中遊玩。他父親是典型仕紳型醫生,微胖穿著吊帶褲,當日他把打獵用的獵槍拿出讓大家觀覽,看的小孩們目瞪口呆。這間醫院屬戰後初期的洗石子建築風格,典雅幽靜並附有假山水,這是有錢人醫生的寫照。唯一令我詫異的是,為何醫院匾額不是「C內兒科」,而是「劉內科」呢?雖然,C同學早早就告訴過我,他們是向劉堂坤租屋,但何以招牌未更易,我始終不解。至於劉堂坤是誰?由於彼時市井大人們言談間總會提到這名號,耳濡目染得知他是大人物,涉及了一椿殺人事件,但實情究是如何?小學生的我自是不曉。

直到大學以後,看了不少報章雜誌以及諸如《台灣變色龍》電視劇的播出,始知劉堂坤涉嫌姦殺自家護士謝夏,案子纆訴多年最後以無期徒刑定讞。這案子發生在戒嚴年代,涉案者又是社會知名的醫生,所以不但轟動整個嘉南平原,亦是全台矚目的大案,它與「黃效先(黃伯韜之子)焚屍案」、「瑠公玔分屍命案」堪稱1950~60年代台灣最具原爆性的三大刑事命案。

謝夏命案經緯,依檢察官李兆欣起訴書內容大致如下:被告劉堂坤係醫學博士,在嘉義市開設劉內科醫院自任醫師,僱有廿歲之女護士謝夏,住宿該院樓下護士值夜室,既係護士,原僅限於為護理工作,惟被告惑於謝女年青貌美,輒命舖床掛帳執壺侍酒,徐圖機會。五十三年七月十八日適被告之妻劉林○○遠在台北,即於是夜一至二時(按即十九日之晨)之間,從本市久松酒家飲酒歸來,淫慾之念復生,惟被告明知謝女早有男友,已達婚嫁階段,且又賦性貞烈,欲得其同意,殊不可能,遂生乞助藥物使之不能抗拒強事姦淫之計,預備麻醉劑藥類,安眠藥「巴比特魯」(Barbi-Turate)針劑,設詞賺騙謝女登樓至被告臥室,先用麻醉劑強加謝女口鼻,使之陷於暈迷,因虞時間過暫(按外科手術使用麻醉劑須察其行將甦醒而手術未即結束時隨時添用)難償所願,尋即注射巴比特魯,使其無法抗拒,將之強行姦污,致謝女處女膜破裂三公分,並大量出血。查麻醉劑藥類與安眠藥巴比特魯加之於人,有一過量即足致人於死,被告執業醫師多年,對此知之最稔,祇以色令智昏,恃財忽命,而抱縱令過量致謝女於死,亦在所不惜之心,竟兩藥兼施,致謝女中毒過深,於被姦後即不復甦醒,事後被告猶妄圖掩人耳目,將謝女抱回樓下護士值夜室,偽裝謝女吞服安眠藥魯米諾魯粉劑自殺種種態樣,迨謝女之兄謝○○聞報趕至,復佯為謝女洗胃通尿,資以掩飾,延至當日上午十一時許氣絕身死於該醫院,被告更以如經報驗,須將屍體裸露剖解各情大事渲染,並謂願出病死證明書即可息事,死者家屬無知,囿於習俗,不忍再事支割,竟於當日下午車屍返回原籍(台南縣學甲鄉)埋葬,翌日上午被告又將謝女因患急性大葉性肺炎死亡之不實證明書交謝女之兄謝○○,以限時信寄往家中,案經本院檢察官莊柏林先為檢舉,並經被害人之父謝○○、兄謝○○等訴請偵辦。

由於該案初始報導方向是謝夏與醫院的三輪車伕李○有曖昧情愫,李○不願娶謝夏,致謝女羞愧自殺;但其後李○翻供,聲稱供詞全係劉堂坤教唆頂罪,於是檢警遂轉往劉堂坤姦殺的方向偵辦。唯劉堂坤出身嘉義望族,不到四十歲獲日本醫學博士學位,是嘉義縣首任獅子會會長,又身兼私立嘉華中學董事長,在嘉義市精華區有多筆土地,政商關係極為良好,所以他涉案遂震驚各方,一時成為街談巷議最熱門話題。同時,來自各界的「關切」也讓檢方、法院承受前所未有的壓力。

檢具該案最讓人困擾者在於,直接證據太欠缺。唯一的明燈是,檢察官夥同法醫開棺驗屍,於謝女大體下部取回五十一根體毛,經送驗鑑定,發現有一根有異,再由涉嫌被告劉堂坤、李○身上拔取體毛十五根比對,確定謝女身上那根獨特的體毛係劉堂坤遺落,據此認定劉涉案重大,應負強姦殺人罪嫌,爾後各界遂以「一根毛」稱呼謝夏命案。

謝夏命案一審判劉堂坤死刑,二審依然維持原判,上訴最高法院發回更審,台中高分院仍維持死刑判決,再上訴最高法院發交台南高分院更審,改判無期徒刑。直至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七日最高法院以無期徒刑定讞,褫奪公權終身,三月廿二日送綠島監獄服刑,距案發已近九年。

雖然從彼時迄今,這宗命案都被譽為台灣史上的首宗科學辦案;但彼時已有法醫人士指出,同屬一人的毛髮都可能因時間、飲食起居之不同有異,所以醫學鑑定上祇能稱相似,不能說完全相同,且該大體並未驗出精液,所以直接證據相當薄弱。李敖彼時曾譏諷道「劉堂坤在初審中被判死刑,洋洋萬言的判決書完全是一篇『猜謎示範』的範文,並不是咬得緊緊的有力證據書。」祇因,這椿重大刑案太驚世駭俗,企盼速審速決的呼聲極高(千百年來都是如此),所以偵破至判刑,各方都叫好,有疑者遂未能阻卻判決。

顯然,我造訪那棟華麗白色巨塔時間,是在台南高分院改判無期徒刑,但尚未定讞之時;但,劉堂坤之名伴隨著我的童年成了揮之不去的烏雲。為此,這十餘年來,每返嘉義有機會造訪地方耆老時,我總就謝夏命案作提問。有醫生仍深信劉堂坤係受冤,他確信劉在法庭就醫事問題的辯解是正確的。另有些耆老向我解釋,謝夏香消玉殞之後,劉堂坤原想以五萬元和解,但錢轉到謝家之手已少了許多,顯係遭司法黃牛侵吞,謝家不滿因而興訟,事情才整個爆開。關於體毛的檢驗,則緣於案發之初有個《台灣新生報》黃姓記者於報導中提議驗體毛,這才讓檢察官另闢蹊徑、別開新路。

至於劉堂坤何以由死刑改判無期徒刑?這又牽扯到另一案外案。一九六八年爆發一起台灣高檢處檢察官曹祖慰瀆職案,曹祖慰原係嘉義地檢處首席檢察官,據聞任內廣植司法黃牛以利搜刮,就中劉堂坤就是其中要員。按斯時為檢察官的莊柏林說法,由於司法行政部長查良鑑與曹祖慰交惡,他先出手捉曹,再勸誘獄中的劉堂坤必須承認係曹的司法黃牛,緊咬曹不放,作為劉堂坤更審改判為無期徒刑的條件。

是耶?非耶?由於所有當事人皆已亡故,如此說法就祇能視為野史趣譚了。但可以確信一點,謝夏命案發生時的首席檢察官已由曹祖慰改為張耀海,張耀海力挺李兆欣偵辦此案,劉堂坤方能列罪。倘彼時上位者仍為曹祖慰,就極可能上演周星馳在《威龍闖天關》的劇情了。

附帶一提的,劉堂坤育有三子一女,某醫生之子告訴我,劉堂坤的某個兒子和他係小學同學,而劉的另個兒子(似乎是長子,日後亦是醫師)則與他的姊姊同班,換句話說,他們有著醫師聯誼之親,亦是我崇文國小的學長姊。由於嘉義沒有私立小學,在小學升初中仍須聯考的年代,崇文國小向被視為升學搖籃,所以醫生之子匯於此就是趨勢,祇是醫生世家究屬少數,我同絕大多數學子是和這圈子絕緣。

雖從未見聞劉堂坤其人,但成長過程中卻不時觸探到此案。有一段時日,父母曾說劉堂坤發配到金門軍醫,這無從證實,但他先後待過綠島、花蓮監獄、台中監獄,則是可以確認。他總共在獄中待了廿二個歲月,出獄後隱姓埋名,一九九九年病逝於台中。由名聞遐邇的名醫淪為姦殺重囚,相信他必感慨良多。

若問我,相不相信劉堂坤做了姦殺護士謝夏的惡行?從種種跡象顯示,可能性頗高;然而,不論是起訴狀或判決書,由於少了直接證據,所以泰多是臆想揣測之詞。至於要以一根體毛定生死,以今日角度視之恐是罪證不足。但假使謝夏命案發生於今日,科學取證必然勝於當年,不會囿於一根毛的限制,作惡者終會受法律制裁。

謝夏命案迄今即將屆滿五十二年,莫說劉內科風光已成雲煙,該處所早就改易為合作金庫。即使是我那C姓同學,話說他們早我兩年搬到板橋,四十年來卻遍尋不著。一歎!

關鍵字: 嘉義歷史書寫醫生法律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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