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農說書】一道紅色流星匆流逝──憶及80年代初的一部卡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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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喜歡看卡通,及至上大學亦不改其志;就中,有部影片迄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話說方為大一新鮮人的那個月,放學回家扭開電視看卡通用以平衡甫受法律課程衝擊的心情,轉到台視「童話世界」系列,片名叫《淘氣姑娘》,向來對少女漫畫毫無興趣的我(所以我完全拼湊不出經典卡通《小甜甜》的完整劇情),本想立即轉台,但初始的背景提示標誌著普法戰爭後,法軍慘敗以致拿破崙三世及其大軍被俘⋯⋯,對歷史敏感如我者就此定格,且一集一集看下去。

劇情讓我心緒頗沈重、激憤之火高燃,卻因找不到人可以敘心論事,以致匯為謎團雪球:何以這部卡通可以在台灣放映?特別是「美麗島大審」甫落幕,白色迷霧再度蔽障前路的1980年9月。更讓我訝異的是,36年來似未有人談及這部意識形態殊異的卡通,何以故?

《淘氣姑娘》乃是日本動畫片,原名《巴里のイザベル》,係日本「キリン名曲ロマン劇場」的第二部作品。先略述一下它的劇情:

巴黎某富豪育有三子女,長子安德為陸軍上尉,長女依莎和小女兒依萍於優渥無憂中成長。但因父親預備將依莎許配給青年軍官健夫,依莎鍾情的卻是鋼琴師志雄,而妹妹又傾心於健夫,三角戀情導致健夫、志雄公開決鬥,幸為依莎所阻,一場決鬥就以志雄受輕傷帶過。

原本小兒女的感情衝突卻因普魯士軍隊包圍巴黎而昇華。不及逃出巴黎的依莎巧遇健夫,以及她青梅竹馬的好友阿仁,其後依莎為救抗敵的志雄,射殺了追兵,逼使她必須暫避鋒頭。戍守巴黎的嚴將軍要求依萍、健夫和阿仁乘汽球飛往凡爾賽求援。但巴黎城內卻有陳議員等少數不肖之徒企圖向普軍投降,因而對嚴將軍和健夫等人百般阻撓。1871年1月普軍全面進攻巴黎,市民除了全面禦敵外,也將陳議員趕出巴黎,陳議員等悻悻然前往凡爾賽。

為解巴黎之圍,依莎託依萍和阿仁冒險橫渡英倫海峽,前往倫敦找一位馬明義先生,馬先生組織了一支國際救援軍陸續潛入巴黎,他並把成員名單託依萍帶回,最後在九死一生中依萍和阿仁終於回返巴黎。五月,陳議員在普軍的庇護下率軍反攻巴黎,他手段極其殘暴連婦嬬都不放過,最後健夫、志雄、安德、依莎、阿仁一一殉難,獨剩依萍堅強活下去,準備向賣國賊聲討罪狀。劇末以法國大文豪雨果同情、讚許這些市民的義舉為結語。

一整個故事完全是「巴黎公社」的史實呈現,劇中的反派角色陳議員就是1871年2月臨時政府首腦梯也爾(Louis Adolphe Thiers),馬明義一看就知是馬克思。所以這是一部滿是悲憤激情的左派卡通,卻在宋楚瑜擔任新聞局長任內以《淘氣姑娘》之名,掛右頭賣左肉堂皇在台灣家庭裡放映,這是怎回事?

當時我才初窺大學堂奧,也還不是左派嚮往者,但看了一兩集就知背景是「巴黎公社」,我的「巴黎公社」圖像又從何而來?這得由高中的閱讀興趣談起。

聯考制約下的慘綠年代,當然會和時興的尼采、沙特、卡繆、赫塞、杜斯妥也夫斯基諸西洋文學、思潮打交道;但我似又懷有某種特異功能,就是對意識形態的爬耙頗有興趣,致使高三就看了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也對巴枯寧的想法有些微概念,所以我的左翼初體會是無政府主義而非馬克思主義。彼時最愛的刊物是《夏潮》和《中華雜誌》,關於「巴黎公社」的初步認識應該就來自於《中華雜誌》。沒錯,胡秋原羽翼下的《中華雜誌》非常大中國,但此翁於紹介西方史事、思潮不遺餘力,彼時我雖是囫圇吞棗,但於思潮系譜就不致錯落。

值得玩味的是,出版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人著作的帕米爾出版社,負責人任卓宣(筆名葉青)原是共產黨中堅幹部,1927年國民黨清共期間他遭逮捕卻槍斃未死,從此蛻變為反共理論家。而胡秋原和常於《中華雜誌》闡述中共黨史的鄭學稼,早年也都和中共關係密切(日後,鄭學稼被視為托派)。換句話說,我從高中以迄大學都是透過這些人的出版品、著述認識中共和左翼,這樣的幽微路徑還真值得探究。

回到「巴黎公社」的話題。1871年3月18日梯也爾政權的軍隊意圖解散工人團體的武裝力量,卻反遭工人團體擊退,市民群眾占領了市政廳並升起紅旗。3月26日舉行公社選舉,工人和工人階級代表占多數,但成員意識形態極其駁雜,有無政府主義者、溫和社會主義、雅各賓主義者(Jacobin)以及布朗基主義者(Blanquism)等等,布朗基主義者是主力,布朗基(Louis Auguste Blanqui)順理成章被選為議會名譽主席。祇是,梯也爾政府在3月17日「又」逮捕布朗基(他一生進出監獄30餘所,其中有兩回被判死刑,坐監共37年,最後一次出獄已年高74歲,是十九世紀最無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且堅持不拿布朗基與公社成員換人質。公社通過不少堪稱進步的議案,但由於時局紊亂,究有多少實施於公社內尚待檢證,但作為首次躍上歷史舞台的無產階級政權絕無疑義。

究諸史實,梯也爾的資產階級政權固然反動,但公社也絕非溫文儒雅之輩,不少人質亦死於其手。祇是,梯也爾政權的報復手段實在太烈,因公社事件遭處死者有一萬至五萬各種說法,7500多人入獄或流放。包括馬克思、雨果等人都忙著救援公社成員,直到1880年第三共和政府才予以全面大赦。

關於「巴黎公社」的史實與性質,一百五十幾年來左右交鋒未曾間斷。雖然馬克思曾著有《法蘭西內戰》闡述之,但公社期間的風雲人物無疑是布朗基,或說,公社是依循布朗基的無畏精神建構起來的。也因為公社形成極其偶發,所以各式社會主義團體都於其中磨合互動,這給予近百年後巴黎的1968「五月革命」典範試行。反之,愈往東方的國度,社會主義實驗愈是專斷、一元,少了「巴黎公社」的璀璨繁花。儘管公社慘遭血洗落敗,但鮑狄埃(Eugène Edine Pottier,公社領導人之一)作詞,皮埃爾‧狄蓋特(Pierre Degeyter)譜曲的《國際歌》(L'Internationale),百年來傳頌不竭,「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正是「巴黎公社」賦予後人的無上天聽。

更因為「巴黎公社」爆發於3月18日,適巧台灣在2014年3月18日爆發占領立法院的公民不服從運動,其後議場、青島東、濟南路、中山南、林森南八巷的空間配置,以及成員由右到左(程序派、反中派、反自由貿易派⋯⋯)的全面匯集,都讓人看出一絲「巴黎公社」的百年復現(雖然,台灣的318行動絕無打出社會主義旗號),因而我才以「台北公社」(Taipei Commune)稱之。畢竟人類活動會相互感應,似曾相識必有時空架構上的類同,因而讀史、放眼世界勢所必然。

再回到《淘氣姑娘》這部卡通身上。這部卡通明明內容慘兮、左音高亢,卻取了個花樣年華的少女漫畫名號,是任意為之,還是有心人偷渡所致?或許因為取了這樣的名稱,新聞局和電視台相關人員就當成一般日本少女卡通,以致輕舟巧過萬重山吧!更因為所謂的知識菁英不屑少女卡通,而看卡通者率多是純娛樂心態,因而播映期間乃至三十六年後的今日,該戲的菁華偷渡竟無人洞悉。當然,由於本國對社會主義運動史的認知太淺薄,所以就算該戲移至今日,情況也未必有改變吧!

無論如何,當黨國威權政體再度逞凶作惡,意圖以「美麗島大審」鎮嚇所有台灣人之際,一部卡通承載了社會主義運動史上最驚心動魄的篇章,巧播於這塊左苗荒蕪的島嶼。也許恰如《羊男的迷宮》開啟的平行時空,《淘氣姑娘》反倒引我入蹊徑輕叩了80年代的喧噪之門。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