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逼下涼山:我讀《我的涼山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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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涼山兄弟: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

作者:劉紹華

出版社:群學

作者簡介(劉紹華):

人類學活在我的眼睛與血管裡。近二十年來,我當記者、從事國際發展工作、投入人類學的學術田野調查,角色雖異,卻讓我有機會長年在世界不同角落參與當地生活、體會人情,並見證這個快速變遷世界裡的悲歡哀樂與權力失衡。滿實多元的人生閱歷,總在我返程歸鄉時塞不進有限行囊,諸多的尋常人事物在瞬息萬變的人世中常一閃而過便被忘卻。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等於沒發生過。微小如我不樂見所有往事如煙。歷史一眨眼,我雖恍惚,但仍努力清醒,記錄、分析、審視我親身經歷過的時代流轉與人生百態。這是我生涯軌跡的殊途同歸。

任職於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本書英文版榮獲第一屆中央研究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

多年以前我已聽說,紹華在中國做愛滋研究。我不曉得那是什麼地方,但知道那是一個十分敏感的研究計畫。偏遠的小山城,與漢人關係緊張的少數民族,一種治療成本甚高的傳染病,再加上貧窮作為背景、吸毒作為感染的主要途徑。單單這些梗概,已足以勾勒出一幅「落後」「黑暗」的圖像,與任何政權想要的光鮮亮麗、發展進步的門面,都背道而馳。而那個政權向以過度敏感著稱。這是何等困難的田野,我聽到的時候,既是讚嘆,也是擔憂。

紹華曾經是新聞記者,後來是人類學家。二○○五年她出版《柬埔寨旅人》,那一年的開卷年度好書會議裡,所有評審微笑點頭,《柬埔寨旅人》以其誠懇清新的文字魅力,沒有什麼爭議地選上了年度好書。從《柬埔寨旅人》到《我的涼山兄弟》,在人物故事與結構分析的比重上雖有不同,終極關懷略有差異;但一以貫之的,是紹華面對另外一個文化的時候,那種平和與清澈的觀看角度。

《我的涼山兄弟》寫的是諾蘇男人被「逼下涼山」的過程。水滸兄弟上梁山,是因為「官逼民反」;諾蘇男人離開自給自足的山間部落生活,則是為了進入城市生活—或者企圖進入,但是僅及其邊緣。兩者的背景同樣是國家與人民之間的緊張關係。不過較諸水滸,國家的力量已經精緻許多,不再是赤裸裸的暴力了,而是文化霸權,名之曰:現代性。

「現代性」是衛生、文明,也是青春、冒險。借用諾蘇人的慣用語,似乎一句「好耍」,已可概要說明,山下的都市生活,對於諾蘇人有著文化價值上的吸引力。海洛因便在這樣的過程裡進入諾蘇人的生命,那白粉閃耀著山下繁華都市的榮光。注射比吸食省劑量,因此比較省錢;多人共用針頭,便把愛滋病也帶進了這個圖像裡。

在紹華的筆下,涼山當然不是「落後」與「黑暗」。與《柬埔寨旅人》一樣,她在現場且又不只是存在、旁觀,而是人身與情感的高度涉入,誠心誠意地「搏感情」。她的筆與她的心同步,讓讀者彷彿也置身現場,聽著吸毒者、家人、取締者……不同的心聲。

我安坐室內讀著《我的涼山兄弟》,理所當然地擁有現代生活的一切,電燈電腦冰箱電話,以及穩定的電力供應。而我手裡的書,是一個人類學家對於現代化過程的批判性描繪。我忽然理解到,紹華克服生活條件差異的能耐,並不僅僅是寫作過程的生活點滴,而是她在寫作與研究上的重要實踐。一個高度依賴現代生活的研究者恐怕沒辦法徹底檢視「現代性」這一概念,因為如果一個人想看清楚坐墊的紋路花色,就必須把自己的屁股移開。紹華移開了,於是她能夠用道德中立的眼睛,來看涼山在中國現代化歷程裡的狼狽與尊嚴。

涼山兄弟乘著青春下涼山。他們回到涼山的時候,帶著毒癮、毒品、愛滋、牢獄紀錄,以及對外面世界的見識。當事情演變成高愛滋感染率,國家的手便再次伸進涼山,企圖用掃毒樣板來解決問題。國家對諾蘇人的第一次干預,是一個「現代性」的承諾,將諾蘇人逼下涼山;因為山下比較文明,比較現代,比較進步,花樣比較多。第二次干預,則是以公共衛生與疾病防制,尾隨涼山兄弟一同回鄉;因為山上太多疾病,太多藥癮,需要「現代」醫療才能治癒。這一上一下,將涼山更深刻地嵌入現代化的歷史過程。

閱讀《我的涼山兄弟》的同時,我也平行閱讀李銳的小說《萬里無雲》,寫呂梁山某處,一個懷抱理想的知識份子,立志要教育無知農民,終至力竭夢碎。「人民教師」張仲銀是現代性的化身,但他失敗了。農民如石頭一般頑強堅硬,他終究無法「喚醒」。讀了《我的涼山兄弟》,我們便可以解釋張仲銀為何失敗:一來他缺少國家機器的鐵腕,二來他的「現代性」提案只有知識,而沒有更務實的生活水準改變,所以無法與迫切的生存需求相抗衡。

《萬里無雲》裡滿懷理想的張仲銀,是一個悲劇。如果張仲銀有機會讀讀《我的涼山兄弟》,他可能會感到釋懷,甚至慶幸。好歹呂梁山的石頭還能繼續當一顆石頭,不像涼山的石頭,眼看著要被現代化的推土機震碎了剷走。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