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多桑的世代》──台灣最偉大的世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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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多桑的世代》

作者:盧世祥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5年11月1日

X世代、Y世代、Z世代、千禧世代、網路世代⋯⋯。人有人格,不同世代也有各自的特色。同一時期出生的人群,經歷共同社會背景、政經變遷或歷史事件,產生集體生活經驗、意識及歷史記憶,人們慣常以各種詞語凸顯其特色。於是,有如近年各方所常聽聞的,從X、Y到Z⋯⋯各種世代名稱紛紛出籠。

美國人最喜歡為不同世代冠上名稱,既突出世代特質,區隔世代差異,也反映時代或社會變遷。不同社會,對世代有各種稱呼。歐洲有失落的一代、台灣有崩世代、香港有八十後、中國有九零後、南韓有三八六世代、亞美尼亞有獨立世代⋯⋯。這些名詞出現,從社會現象觀察,的確有助人們瞭解並討論某一世代及其所處的時代與社會。

世代既有不同,比較各種世代的觀察與分析應運而生;有比較就不免有高下之分,很自然地,有些人問到:哪一個世代最偉大?

一九九八年,曾任美國NBC電視網新聞主播的布洛克(Tom Brokaw)在《最偉大的世代》(The Greatest Generation)一書,指約出生於一九○一年到一九二四年、青壯之年為美國打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輩,通稱「美軍世代」(G.I. Generation)或「二戰世代」,是最偉大的世代。

按布洛克的觀察,這一世代在經濟大恐慌年代成長,後來參加二戰,無分男女,或在前線出生入死,或在後方提供後勤支援,犧牲奉獻,不求聞達,為所當為。

這一世代歷經艱難險阻所表現的堅忍不拔,展現了不凡的人格特質,也是布洛克認定其為最偉大世代的理由。由於這一世代男女在戰爭及戰後卓越的作為,美國因此成就更自由、富足的美好社會。

具體言之,這一世代生長於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及經濟蕭條的動盪時期,但他們在青壯之年打敗了希特勒,打造戰後美國經濟發展,開拓科學新境界,並實施醫療照顧(Medicare)等有遠見的社會保險制度。更基本的,他們樹立了「個人責任、義務、榮譽與信心」的社會價值觀。在生命的每一階段,他們所面臨的挑戰與成就,都屬空前,但他們參與創造且成為這一光輝歷史過程的一部分。

不僅如此,他們為下一代的嬰兒潮世代,帶來自由及富裕;甚至時至今日,美國社會仍繼續受惠。有如布洛克所說,「他們為後代子孫帶來機會,累積大量經濟財富、政治力量、免於外來壓迫,並得以自由選擇。」

儘管如此,最令布洛克讚服的,這一代人不伐其能,對自身卓然成就謙卑以待,「整體而言,這一世代不因其犧牲,而對在政治、經濟、文化受益的後代,展現高人一等的態度。」他們付出極多,卻絕少要求回報。

布洛克因此以《最偉大的世代》一書,具體描繪這一世代的人物典型,論述其共同特質。其中,不乏知名人物,如:政治人物雷根、甘迺迪、老布希及日裔聯邦參議員井上建(Daniel Inouye);新聞工作者克朗凱(Walter Cronkite)、盧尼(Andy Rooney);專欄作家包可華( Art Buchwald);電視佈道家葛里翰(Billy Graham);洋基球星狄馬喬(Joe DiMaggio);學者普尼(Martha Settle Putney,黑人女兵參戰)、史勒辛格(Arthur Schlesinger);以及眾多前線後方在那個時代為國家社會奉獻的男女眾生。

如果美國有最偉大的世代,那麼,台灣有哪一個世代最值得為它留下紀錄,乃至於與其他世代相比,稱得上偉大的世代?

基本上,台灣較少以世代區隔不同時期的人群。雖然有學者以匈牙利社會學家曼罕(Karl Mannheim)的理論,分析並歸類台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有「戰後沉默消極的一代」、「七零年代『回歸現實』世代」;台灣通常只有從年齡粗略區分的老、中、輕世代,或借用西方的「失落的一代」、「無根的一代」、「迷失的一代」之類名詞,或以「草莓族」、「月光族」、「網路族」指涉不同的族群行為特性。更普遍的,應是只以出生年份按每十年區分為「三年級生」、「四年級生」、「五年級生」⋯⋯的分類。

反而是對於戰前出生的世代,台灣社會頗有共識,大都以「多桑」(とうさん,日語「父親」的音譯漢字)稱呼。這一世代,跨越日本、中國兩個不同統治時期,經歷戰爭動盪、集體屠殺、專制鎮壓、歧視迫害,但他們不屈不撓,積極奮起,不但創造戰後經濟繁榮,也為台灣帶來民主自由。要選最偉大的世代,多桑世代當之無愧。

對多桑世代的紀實,最有名的見諸電影。一九九四年,由吳念真編導的《多桑》,描繪在日本統治時期出生(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的多桑,一生的夢想是去日本探望小學的老師、看富士山及東京皇居,懷有子女難以理解的深厚日本情結,從未認同戰後的中國國民黨政府。

經由蔡振南飾演多桑的這一部電影,吳念真嘗試從兒子的角度重現父親的一生;這是拜民主化之賜,台灣人民在電影銀幕首次看到有關老一輩身影的生動刻畫。

電影中的主人翁在經歷二二八事件後,從嘉義到瑞芳當礦工,結婚生子,六十二歲死於跟職業有關的肺病。多桑的勞動人民背景、普羅大眾的生活經驗、與戰後世代之間的隔閡,加上吳念真述說故事的傑出能力,都使得這一關於多桑世代的傳記式電影,引起社會各方熱烈迴響,進而喚起對戰前台灣社會及那個世代的關注。許多台灣人對自己父母或祖父母一輩、他們所生活的日本時代、台灣經濟社會其間所經歷的變化,開始產生興趣,嘗試瞭解,甚至認真探索。

二○○八年,日本報導文學作家平野久美子在所著《多桑的櫻花》一書,把台灣於日本時代曾接受公學校(小學)教育,戰後依舊未曾忘卻日語的「日本語族」,如今是父親或祖父輩的台灣人,定義為「多桑」。

拜日本殖民政府推行國民教育之賜,這一世代的台灣人開始普遍接受現代教育,使得禮儀、守時、整潔、守約、誠實、公義、犧牲等青少年時代所建立的生活習慣與德行,相對較明顯地表現在他們身上。

除了經由價值觀念與生活教育,這一世代成年之後,即使處於台灣從戰後全盤中國化的大環境,許多人仍繼續透過日文,接觸國際新知,加上其間美國等西洋文化大量流入,他們之中的菁英份子,甚至足以掌握兩三國語文,形成廣闊的國際觀與專業知識。有如歷史學者周婉窈所說:「臺灣的殖民地教育以日語為教育語言,由於入學率逐年提高,最後終於造就了一個說講日語的世代。日語不只是殖民者的語言,它也是積極追求西方文明的殖民者的語言,因此,日語成為通向世界的窗戶。臺灣日語世代透過日語,接觸到一個美麗新世界。」

由於歷史的變遷,來自南島、中國、日本及西洋的文化,是構成台灣文化的主要元素;台灣文化的多元與包容,在多桑世代的言行生活中,得到最具體的落實與驗證。

多桑一生,經歷台灣重大變遷。日本時代,殖民地與宗主國國民待遇有別,在那個還談不上民主的時代,個人自由與公民權利受到諸多限制,他們常為爭取平等權利與當局周旋。同時,二十世紀初葉,西風東漸,帶來了社會風氣自由。在日本,有「大正浪漫」時代,台灣隨後也出現思想、藝術等新潮,有如二○○四年簡偉斯、郭珍弟導演紀錄片《跳舞時代》所描繪的台灣社會景況:青春男女隨著舞曲節奏翩翩起舞,追求他們所嚮往的「維新世界,自由戀愛」。

其後,多桑世代被迫參與軍國當局所發動的「大東亞戰爭」,許多人因此遠征海外,甚至戰死沙場。在台灣,戰爭的衝擊也難以避免,盟軍在一九四四年秋天之後對台灣轟炸,北起基隆,南到屏東,全面遭到空襲,直到終戰。其中,一九四四年的高雄岡山、一九四五年的台南及台北,受創最大;台北的「五三一大暴擊」,更造成三千人死亡,總督府、龍山寺、大稻埕天主堂,無一倖免。其間,台灣實施物資配給,民生艱困,多桑世代還須「走空襲」或「疏開」郊區鄉下山上。

終戰之後,多桑世代對轉變的新局面曾經有所期待,然而,殘酷的事實是,多桑世代儘管歡天喜地迎「光復」,與「祖國」的第一次接觸,從接收官員到「國軍」,卻與他們所期待的相差甚遠,許多表現尤讓他們瞠目結舌。隨後,台灣不但輸入中國大陸內戰的混亂與動盪,惡性通貨膨脹尤導致民生困頓;「狗去豬來」是許多台灣人民的共同感受︰「會看門的日本狗離開了,卻來了貪吃不做事的中國豬。」

更惡劣的,二二八事件的九個月鎮壓屠殺,社會菁英慘遭滅絕;即使到今天,這一台灣史上最恐怖的政府暴力事件,仍然含冤莫白,「只有受害者,不見加害人」,不僅元凶共犯從未追究,還屢屢出現為加害者塗脂抹粉的竄改歷史逆流。

在新的外來統治之下,打著「祖國」旗號的統治者,以專制手段箝制台灣。政治上,將近五十年的白色恐怖使更多人受害,多桑這一代許多人即使逃過二二八的殘殺,也飽受白色恐怖迫害。文化上,去台灣化的洗腦工作透過教育、新聞媒體全面進行,多桑在從日文轉換為中文的過程,不但頓成文盲,還被冠上「奴化教育餘孽」,深受打壓。社會上,把台灣打成邊陲、當成跳板的政策全面籠罩,獨尊新來族群的制度措施大行其道,族群意識凌駕專業原則,多桑在職場屢遭歧視,有志難伸。

不過,在艱苦的環境中,多桑並沒有被打倒。相反地,主要由於他們的勤奮不懈,積極打拚,台灣不但於戰後重建恢復,還逐步轉型由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且締造兼顧成長與均富的卓越經濟發展經驗。政治上,他們犧牲奮鬥,加上美歐國家對黨國統治當局施加的壓力,終於突破了少數統治所打造的政治社會壟斷,台灣邁向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時代。

在社會文化方面,儘管轉型正義尚未達成,長久被壓抑的台灣主體性明顯覺醒,認同這塊土地與人民的意識大為提升,多元豐富而活絡的社會力也百花齊放,台灣有機會朝建構正常國家社會的目標前進。

多桑這一代,不僅個人言行處事的「日本精神」蔚為特色,也發展出「台灣精神」。更重要的,他們經歷豐富,從日本時代到今天,總能看透外來政權的本質。許多因此多桑對日本時代的統治並不滿意,但對戰後來自中國的當局更為厭惡,這種評價或為動力,促使他們後來在推動台灣民主化與本土化,特別用心出力。多桑世代即使在戰後,特別是知識階層,也常透過日文、英文或其他外文直接吸收新知,與戰後年輕世代大多只憑質量相對較遜的中文瞭解台灣與世界,其廣闊的國際觀與紮實的本土觀,境界相差常不可以道里計。

從作者有限的親身觀察,本書以六位多桑及卡桑(かぁさん,日語「母親」的漢字音譯)為例,嘗試描繪這一個世代的種種。誠然,多桑世代有如其他世代,值得記錄的人物眾多,選這六位為描繪對象,主要是作者與他們都有長時間的接觸往來,最長的甚至超過六十年,且分屬多桑世代的不同典型,足以彰顯他們那一世代的特色。

這六位多桑或卡桑依出生時間先後是:謝氷治(一九一五、大正四年)、高騰蛟(一九二二、大正十一年)、彭明敏(一九二三、大正十二年)、游禮毅(一九二四 、大正十三年)、許遠東(一九二七、昭和二年)、李遠哲(一九三六、昭和十一年)。

除了出生分屬大正、昭和兩個時代,他們生長的地方也有差別:謝氷治(台南)、高騰蛟(台北)、彭明敏(大甲、台北、高雄)、游禮毅(彰化、嘉義)、許遠東(竹南、台北)、李遠哲(新竹)。從南到北,透過生長地方的不同,也可看出多桑世代不僅有共同特色,在台灣不同角落所寫下的豐富人生及其多元性。

再從他們一生所從事的事業看,謝氷治是家庭主婦,高騰蛟把一家糕餅店經營成台灣食品業巨擘,彭明敏是學者及民主先知,游禮毅當過「台灣人日本兵」後從事新聞工作,許遠東是帶領台灣度過金融危機的銀行家,李遠哲為第一位台灣出生獲頒諾貝爾獎的科學家。

即使以多桑世代的普遍特色而言,他們六位也有值得後來世代眼睛一亮,甚至自嘆不如的特殊之處。

語文能力是其一。多桑世代除了台灣母語之外,他們接受日本教育,對日文的掌握自不在話下;李遠哲甚至先學日語,再學台語。從而,台灣母語、日文、中文是他們都通曉的語言。這至少三種語文的能力,是多桑世代的特色,也是戰後其他世代所難以相比。

以李遠哲為例,至少通曉台灣母語、日文、中文、英文、俄羅斯文、德文。彭明敏的多語言造詣也不遑多讓:台灣母語、日文、中文、英文、法文,都在掌握之中。

誠然,這兩位多桑因曾留學外國,乃能多國語文。不過,即使未曾離開台灣的多桑世代,其所通曉的語文,也要令戰後世代自嘆不如。

高騰蛟除了台灣母語、日文、中文、英文,在戰爭期間因日本「南進政策」,他在台北也學過馬來文。而一生從少女時代身兼母職到後來相夫教子的謝氷治,除了台灣母語、日文、中文,她還因受過漢學教育,古典台語能力讓她到晚年猶能背誦《大學》、《幼學瓊林》、《千字文》,甚至《孟子》等若干章節而不忘。此外,她雖非基督教徒,由西洋宣教士為說寫台灣母語所發展的「白話字」,她也能懂。

多語文造詣不僅讓多桑世代因理解多元文化而更包容有內涵,形成相對深厚的國際觀,在國際場合也具有直接溝通的優勢。第一位台灣出生的台灣銀行董事長、銀行家許遠東在為台灣從事金融外交時,不但以流利的英語直接與各國銀行家溝通,在擔任銀行公會理事長及中央銀行總裁期間,於出席日本主導的亞洲開發銀行年會或其他國際場合,日文也總是他增進國際觸角、為台灣發聲的另一有力工具。這一多桑世代的多語文優勢,為其後繼財金首長所明顯欠缺,以致在進行國際金融交流,擴展對外金融版圖,相形見絀。

同樣深受益於日文的,還見諸高騰蛟。這位一生把食品業當老實人、良心事業、真誠實在經營的實業家,日常天未光就閱讀四份日文報紙,外加日本放送協會(NHK)新聞節目,吸收新知,瞭解世界。不僅日文是他所熟悉,也因日文資訊在企業經營管理及產業趨勢的掌握,以日本與台灣相近,經貿產業關係密切,相較英文參考性較高而實用。終其一生,高騰蛟主要透過日文認真學習、吸收新知,並具體實踐於事業經營及生活養生,形成自己的人生哲學。

語文不只是溝通的工具,也是保存並發展人類有形、無形文化遺產最有力的載具。對個人來說,多學會一種語文,不啻打開一扇通曉另一種文化、族群的門窗,經由多瞭解其他文化或國家,多擁有一項做為地球村公民的工具,既擴大了自己的心胸和視野,豐富了人生,也對不同文化、族群更為包容。多桑世代因緣際會,不論自願或被迫,通常熟諳多種語文,其見識、胸懷、文化底蘊,較諸戰後獨尊中文,甚至連母語都見棄的晚生世代,都有顯著差異。

更令人印象深刻而其他世代所不及的,多桑世代儘管掌握多種語文,台灣母語仍是他們的最愛,既顯現了說母語的人們自然本性,更重要的是凸顯了見多識廣的多桑世代,長保堅強而不渝的台灣心。以李遠哲為例,他享有諾貝爾獎尊榮,也曾擔任國際科學理事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for Science, ICSU)理事長,會說至少六種語言,但私下聊天或接受訪問,台灣母語,而且是帶著新竹腔調的台灣話,總自然流利地脫口而出。在戰後打壓台灣母語的惡劣政策下,說母語遭污名化,導致母語被認為與「蓋高尚」不合而式微;台灣最有學問的李遠哲,以最有力的實際行動,打破了外來政權的愚民迷思。

(本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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