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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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文明的紀錄不是同時又是野蠻的紀錄──班雅明‧〈論歷史哲學〉

我不知該怎樣形容今日的圓環,用廢墟是過於嚴重,畢竟它仍有完整的建築量體,或許可說是廢棄或閒置吧。圓環今日的尷尬一點都不下當年隨處可見,在各道路圓環上矗立著的銅像,只有經過的車輛駕駛才會看見,但更多時候是小心翼翼地駛過,以避免撞上。當年興建這座如今閒置的公有建物,據悉耗資兩個億,設計者是名建築師李祖原先生。幾年前,當我陪著第一次來台灣的上海流亡作家李劼經過時,對這個空蕩蕩,沒有商家營業的圓環,他特別停下來,請我幫他拍照留影,他說:有意思。

「有意思」的「意思」是什麼,我沒多問,只覺得有某種受辱和憤怒。已然中年的我,親歷並體驗過圓環全盛時期的面貌,很難接受這樣一座21世紀的建築量體存在,它代表一種摧毀和一種覆蓋;摧毀過往記憶,覆蓋自日治以來的常民生活和圓環聚落。

小學時,最期待學年開學前,父母帶著你到圓環附近的成衣攤子買學生服或書包,買完後,或許吃碗赤肉羹或八寶冰再走路回家。但也不是每年,兩到三年才有一次買新制服的機會,那時的父母都會希望小孩不要長太快,衣服和褲子可以多穿幾年,這趟旅程因此變得格外珍貴。百貨公司的初體驗從圓環開始。路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這樣四通八達的通衢大道,簡直就是你對繁華世界的所有想像,想像的中心點,就是如旋轉木馬般歡樂的圓環。圓環周邊,攤販連街,車影流動;圓環裡,蒸騰熱氣,人聲鼎沸,當年的你以為不會再有比圓環更熱鬧和繁華的所在。

這其實只是一己的想像。這也是為什麼後來讀到郭冠英以筆名發表的文章提到圓環時,會如此詫異的原因,原來在台灣的平行時空裡,一個社會,多種世界。或許如此,舊圓環的拆除才如此地風行草偃。然而,新圓環又如何?從1908年開始形成的圓環聚落,在地滾動過了100年,歷經不同的殖民治理,在2004年拆除重建。21世紀興建的圓環,以玻璃維幕框圍的混凝主體再現,注定要如鏡像般,反映外在的流動光影和內部的荒涼虛幻,主事者決定了記憶的承載方式,抹去或淡化常民生活印記,如同班雅明所說:取得了勝利的人在勝利的行列中參與到這個時代,現時的統治者踩在那些拜倒在他們面前的人的上面。

圓環今日的面貌,多少可以反映一種對常民生活粗暴的牧民心態,重建一座圓環,重構新的常民生活樣貌,覆蓋過去的生活軌跡和歷史記憶。但是成功了嗎?不知當年規劃設計新圓環的建築大師,會如何看待自己以二億公帑打造出的作品?符合自己當初的設計理念嗎?每當我前往迪化街,在圓環站上下公車時,總會看到閒置如廢墟的圓環。有一陣子,玻璃帷幕上還貼出了「轉動」的醒目口號和標語,好像真會有什麼奇蹟發生。真實的情形是,新圓環是以離心力的方式轉動,把人潮和庶民生活轉出了圓環,好像怕打擾它的寧靜存在。

《莊子‧齊物論》中說:「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圓環的遭遇,原來和渾沌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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