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同時也是台灣自由圖博學聯創會理事長,台灣親子共學促進會執行秘書、網路媒體特約撰述。貓派,但最近有喜歡的狗狗。
在馬英九還沒有用逆風高灰來刷新自己的恥力上限之前,人們朗朗上口的,是他在第一次競選總統時,提出的六三三「口號」(許願不算政見)。說要讓經濟成長率達到6%以上、失業率降到3%以下,年所得提高到三萬美金。
後來我們當然知道這口號都變成笑話,成了馬英九施政無力的佐證,遭到鄉民各種惡搞。惡搞歸惡搞,這個目標本身仍然是很值得拿出來探討的。當然,不是在「為什麼這些目標沒有達成?」的層次上,而是在「為什麼這些目標能說服人們?」的層次上。
每個人回到自己微觀的生活場景當中時,很容易有個簡單的直覺判斷:那就是收入越多越好、找得到工作比找不到工作更好。順著這個直覺往上推,更多人在工作並且獲得更多的收入,當然就是經濟越成長越好。六三三的牛皮,完全就是順應著這個簡單的直覺判斷,再加上國民黨長年殖民統治的洗腦成果,才讓人們願意買馬英九的單。
今天我沒有要談「國民黨最會拚經濟」這個迷思,是怎麼樣形成,又該怎麼樣破除。上網Google一下,很多人在談這個話題。我想談更深一層,是人們對經濟成長的盲信。這個盲信沒有破除,我們將來一樣會因為錯誤的理由而誤上賊船,也會因為錯誤的理由而錯斬忠良。
為什麼GDP那麼夯?
對於社會的現代化程度,有一種定義方式是:「社會成員之間,透過數據來進行評估、協作的能力」。這話聽了有點繞脖子,講白了就是一個社會當中各式各樣的行為,你不是用「感覺」,而是用明確的數據標準來評估。有個明確的標準之後,不同行為,又或者相同行為的不同做法之間,才有個比較、取捨的基礎,從而讓不斷的改進,以及遠距離、大規模的協作成為可能。
我知道有的人會說,數據不就是冷冰冰的嗎?這種只認數據的官僚嘴臉,不正是現代化帶來的弊病嗎?怎麼拿這來說嘴呢?我今天就破天荒來說說,透過數據建構的系統,到底有什麼決定性的優勢,讓它有資格自命為現代化的系統。
打個政治不正確的比方吧。今天有個地主,在不同的地方有三塊地,要租給佃農。那麼他怎麼樣評估佃農的表現呢?前現代的脈絡下,可能會受很多因素影響:這人跟我有沒有過節呀?這人講話討不討我歡心呀?這人長得好不好看呀?這裡頭種種因素,都環繞著地主這個決策者,作為一個運算核心,來做出種種判斷。
但如果我們把數據的觀念給導進這個場景,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先從產量開始吧,一畝地你給產多少稻米?光看數量不夠,還要看質量呀,再把不同等級的稻米給個權重。光會生產不行,你銷售行不行、搞不搞客戶關係呀?凡此種種,最後就會將「判斷佃農好壞」的決策,透過金錢的媒介,以市場交易的形式,將決策分散出去。正所謂不管是黑佃農、還是白佃農,只要會掙錢的,就是好佃農。
每個人在日常生活做個簡單決策,買不買這人的米,堆疊起來就是更靈活、更睿智的判斷。依據計算機原理,一旦運算能夠分散出去,整台計算機的運作效能,就會飛速提升。這是以數據為基礎建構的系統,之所以能夠自命為現代化系統的關鍵原因:它讓所有人都能參與計算,從而讓社會這台大型計算機的效能向上提升。
而GDP正是在這個脈絡下,搭著社會現代化的順風車,被奉為圭臬的。怎麼評估社會發展狀態呢?看財富。怎麼評估財富呢?看交易。怎麼評估交易呢?看多少人掏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於是這個1934年初試啼聲的指標,從此成為人類評估自身社會的標準,即使創始人當時已經強調,這玩意兒僅供參考,拿來評估人類幸福,並不靠譜呀。
那GDP怎麼又不靠譜了呢?
我知道你會想:照你那麼說,拿經濟成長來做現代化社會的評估指標,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了嗎?那麼又怎麼說這是盲信呢?要搞清楚,我剛剛說的是以「數據」為基礎的社會協作系統,並不是以金錢為基礎的社會協作系統。
我的觀點是,為了維持大規模並列運算的效能,數據這條路我們是非走下去不可。問題是,對經濟成長的盲信,讓我們把數據等同於金錢,讓經濟成長綁架了我們看待社會、評估進步的眼光和標準。但是經濟成長沒辦法分辨交易行為和人類福祉之間的關係,賣地溝油掙的錢、賣軍火掙的錢,丟到GDP裡面,通通都對經濟成長「大有裨益」。但是地溝油吃進肚子裡、子彈打到身上,對人類福祉能有什麼貢獻嗎?
更何況如今的金錢,講好聽是自由交易的工具,實際上是被各國政府(講白了是美帝)和各國銀行家把持在手中,隨債而生、劫貧濟富的法幣。越追求經濟成長,受這套法幣制度的箝制就越深。但今天姑且不談這題,推薦大家讀讀這篇文章,去看看哈耶克的《貨幣的非國家化》,揣想一下老人家晚年的心願,是不是有可能在我們有生之年實現?
總而言之,因為金錢的盲目,以及法幣的易受操控,GDP以及經濟成長,與我們希望達到的「透過數據來評估進步、發展協作」這個目標,可說是越來越遠。就統計而言也是如此,在Michael Green的Ted talk當中,他點出經濟成長之於人類福祉,有非常清楚的邊際效益遞減。也就是說,在你很窮的時候,一點點錢就會大幅改善你的生活。隨著你越來越有錢,同樣那一點點錢,對你的生活就沒什麼幫助了。
再加上環境汙染、棲地破壞這種種伴隨著經濟成長而來的惡果,於是我們看到經濟學家寫出這樣的書:《誰說經濟一定要成長?》挑明了要顛覆人們對經濟成長的盲信。以後看政治人物拿經濟成長來作幌子,好像GDP就能解決一切的時候,我們心裡可要有數才行呀。
當數據不靠譜,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數據
當人們遇到現代化的弊病時,很容易往回找過去的傳統,要用前現代的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但我必須要說,這同樣是不靠譜的。失卻了數據的分散、協作效果,決策很容易往社交關係、家族系譜、利益交換的黑箱裡面走,從而讓權力越來越集中在某些節點上頭。而當決策和權力越來越集中,也就意味著整體社會的運算效能越來越差,終究不是人類的出路。
誕生在二十世紀的GDP指標,受限於當時的簡陋的紙筆訪調統計工具,只能針對最容易量化的金錢來進行統計。如今我們以網路和電腦為基礎,將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給數據化了,更發展出各種細膩的統計工具和可能。這也就是大數據的關鍵性角色:讓更豐富、更多樣的元素,有機會列入人類福祉的評估標準當中,用數據化的形式進入評估標準,幫助整個社會發展協作。
所以開始有各式各樣的指標,企圖替代GDP的金錢本位霸權,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社會進步指數(Social Progressive Index)。Michael Green在最新的Ted talk當中,提出一個巨大的挑戰:如何在將來的十五年之內,將全球平均的社會進步指數從目前的61,提升到目標的75。當中預期能透過經濟成長來獲得的社會進步,只有區區2分,Green特別點出了一個社會進步(SPI)遠優於經濟發展(GDP)的國家:哥斯大黎加。並且指出,要達到社會進步的目標,關鍵在於我們如何向哥斯大黎加這樣的國家看齊,超越對GDP的盲信,將人類福祉擺在經濟成長之上。但是超越GDP,不代表我們要放棄數據作為基礎的社會協作系統。相對地,我們需要的是項目更細緻、生產更透明、取用更開放,納入社群參與的數據系統,來作為評估進步、發展協作的基礎。
面對著大數據、生產力4.0、第三次工業革命等等趨勢,我們無法期待政治人物們率先超克追求經濟成長的迷思。這是民主體制的原罪,也是政治人物在民主時代難以違逆的姿態:他們得要謙卑甚至反動地,跟在人民的身後,試探時代的水溫。真正的問題是:我們自己準備好了嗎?我們能夠超越對GDP的盲信,追求更細緻的社會進步嗎?我們懂得要向哥斯大黎加看齊,而不只是追求經濟成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