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神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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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4月某一天,前一天的春雨讓空氣顯得清新,可是春假已經快結束,身為小學生,不免陷入憂鬱。突然,聽到大人壓低聲音說話,氣氛有點詭異。

「總統死了?」

「噓!不能說死,要說逝世。」

「誰死了?」我好奇問。

「蔣總統啊!」

蔣總統?他是民族救星、偉大領袖,我們不是每年都為他擺出高高的壽桃塔,恭祝他萬壽無疆?他和神差不多,竟然也會死?當年天真的小學生,真難接受這樣的事實。

不久,電視上開始播出相關新聞,主播表情嚴肅、泫然欲泣,報導中有很多很多哭泣的鏡頭。學校從隔天起降半旗,有些老師佩戴黑紗,也要求學生配戴。但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有戴上那塊代表服孝的黑紗。

盛大的葬禮,是從電視上看到的。生活在台灣南部的小朋友,沒有上去台北排隊瞻仰遺容,但是每天都收看電視上的報導,直到那盛大的葬禮。印象最深刻的鏡頭,不是三軍致敬,不是長長的聽不懂的祭文,不是雍容華貴的遺孀,而是一批批跪在路旁一直磕頭的老兵或榮民,大聲帶著哭腔唱著:「我們永遠跟你走!我們永遠跟你走!」

他們所唱的,是所有小學生都會唱的〈領袖萬歲歌〉,歌詞大約是這樣的:「領袖、領袖,偉大的領袖,你是大革命的導師,你是時代的舵手,讓我們服從您的領導,讓我們團結在您的四週……領袖萬歲!領袖萬歲!我們永遠跟你走!我們永遠跟你走!」這首歌旋律簡單,歌詞淺白,1966年起廣為使用在各種機關、學校、官方集會場合。那個年代,人民和軍人效忠的對象排名是這樣的:「主義、領袖、國家」。領袖,是專有名詞,是蔣介石的專利。

「為什麼老兵們哭成那樣子?」小學生的我這樣問媽媽。

「因為他們想說領袖死了,他們可能回不去自己家鄉了。」媽媽隨口這樣回答,之後又趕緊說:「啊!妳去學校可不能這樣講喔。千萬不要講。」

很想問「為什麼」,但終究吞了回去。畢竟,在那個年代的孩子,再白目也知道政治禁忌的存在,雖然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做「白色恐怖」,可是我們所呼吸的空氣中有太多無法言傳的恐懼,生活中有太多迫使你順從、沉默的暗示答案。

人死為神,沒能萬歲的蔣總統必須改稱「先總統 蔣公」,寫的時候要空一格。雖然在1960年代出生長大的孩子,在種種規訓、洗腦下,早就以為這位「領袖」是神,但原來這是化身為神的開始而已。

蔣公成神,中小學生多了好多功課。首先,是集會都要朗誦(有時候還要背誦)〈先總統 蔣公遺囑〉。這份遺囑據說是秦孝儀代筆的,內容實非中小學生所能了解。至今只記得最前面幾句:「自余束髮以來,即追隨總理革命,無時不以耶穌基督與總理信徒自居……」。全國上下不時要讀這遺囑,是為了「領袖精神長相左右」。

還有,全國學生都要花時間練習一首用駢文寫成、非常長、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的〈總統  蔣公紀念歌〉,也是秦孝儀的作品。「翳惟總統,武嶺 蔣公,巍巍蕩蕩,民無能名!」第一個字就不認識了,後面還有很多典故,很難了解。很可怕的是,經過不斷練習,四十年後我還能一字不漏唱出這首歌!或許因為這首歌實在太長又太難,最後教育部選定另外一首,所有的學生都要學會唱,並且長久成為音樂合唱比賽的指定曲。

今日在幾乎所有的校園和公家機關內,仍可看到蔣介石的塑像。這幾年因為很多人呼籲蔣銅像退出校園,查了一下相關資料,才知道銅像大量出現也是在1975年之後。失去活領袖之後,中華民國政府繼續塑造蔣神崇拜,透過國家儀式、塑像、建廟(中正紀念堂),以此種前現代的擬宗教手段,維繫統治基礎。

然而,1975年之後,威權高牆越來越擋不住社會自由化的洪流,黨外運動興起,一波波人民力量的衝撞後,台灣步向民主化。用來鞏固威權的蔣神崇拜,在缺乏靈驗的情況下(反攻大陸已成泡影),逐漸沒落。反威權、反國民黨專政的人們,則把蔣視為迫害人權、阻礙民主的根源,要求應該要重新詮釋蔣的歷史地位,清算蔣神崇拜遺緒。

政府方面,讓蔣神走下神壇的第一步,是2007年起取消「蔣公逝世紀念日」。之後如中正紀念堂更名、遷移蔣像等等,都有很大爭議。這兩年,民間有不少針對蔣像的抗議舉動,也有地方政府聲稱要移走所有公立學校內的蔣像,但也有人護衛著蔣像。去世四十年後,蔣神神力已衰,或仍還有香火?

走過蔣神年代,何時才能真正揮別這套信仰?台灣必須是自由的台灣。不僅蔣神要完全走下神壇,更要努力讓台灣人民清醒、無懼,千萬不要再造神,不要再回到「獨一人神」的統治,不要再出現以單一政治信仰桎梏人民的時代。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