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台灣獨立記者,前《陽光時務週刊》台北特派員,兼任文字及攝影,目前專注觀察東南亞區域民主化及地緣政治。攝影作品《抗爭者》肖像系列。深度報導〈蘭嶼 核廢之島〉獲2013年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環境報導獎,及第17屆香港人權新聞獎(Human Right Press Awards)。
2014年12月11日,或許是一代香港人心中漫長的告別。
這是雨傘運動最主要佔領區金鐘被清場的日子。75天以前的9月28日,10萬名香港人湧入立法會、政府總部所在的金鐘,要求釋放兩日前率眾衝進公民廣場而被逮捕的學生。
那可能是一場革命初始的樣貌。警方封鎖了金鐘地鐵站,憤怒的群眾從灣仔及中環兩方向湧入,人群從人行道滿溢到車輛疾駛的夏慤道上,佔領逐漸形成。數萬人站在香港的政治中心,港島最重要的主幹道上,共同感受過去香港人內心某種堅不可摧的信仰──法治與秩序被解構的震撼。
在87顆催淚彈直撲眼鼻皮膚的辛辣刺痛中,我看著僅僅將保鮮膜包住頭部、克難保護眼睛以阻擋胡椒噴霧的香港年輕人,以及地上不計其數的折翼雨傘。數千名香港人不畏流言,在武警的槍口前等待隔日黎明。
我在清場前晚10點抵達金鐘時,大台附近已經擠得無法行走。如釋重負與不捨的情緒瀰漫在現場,「We will be back」的標語以各種形式呈現,像是多聲部復調對位的卡農。勇武派的市民代表宣布隔日尊重學生坐著被捕的決定,許多希望用肉身撞擊出炫爛退場的年輕人,失望於現場的歡快氣氛而默默離開,但依舊有數千人守夜到隔日。
清晨6點,我們被接近10度的寒意凍醒時,整個金鐘占領區的柏油路灑滿了七彩亮片,暗暗閃爍,彷彿隱喻垂死或新生前的香港。
清場行動從11日早上9點開始,75天佔領而有機形成的夏慤村,在香港警方的高度效率下,不到12小時便幾乎回到兩個多月前的如常。我們走上通往添馬公園的天橋,等待真正的結束,75天前我站在同樣位置看一切發生。
晚上11點,夏慤道的兩側再度湧進疾駛的車輛,往港島東面的灣仔方向,以及往西面的中環、半山方向正式全面通車。從天橋望下,一個尚未被清除的公車站頂蓋寫著:「You can’t stop us. This is not the end.」
從夏慤道到夏慤村
這場波瀾壯闊的雨傘運動,可以追溯到兩年前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庭的一篇報紙投書。他提出香港過去沒有的「公民抗命」概念,呼籲以「佔領中環」的行動爭取真普選,而後經過漫長、學院式的審議商討,雖然令許多民主派不耐,卻預先為香港公民社會做思想的鋪陳。
今年6月中,北京公佈《一國兩制白皮書》引發了80萬香港人參與真普選方案公投;受到三月台灣太陽花學運刺激,跨校大學生組織「學聯」宣布提前於七一遊行後舉行的佔中預演,511人坐在渣打公園前的馬路上被抬離時,所有人都深信,8月底人大落閘政改方案後的佔中,最多可能數千人參與。
然而,無法預測性才是歷史的本質。9月22日大學生開始罷課,運動還像是一個閒適的民主嘉年華,9月26日黃之鋒率眾衝進公民廣場被捕,激發了萬人出來要求釋放學生,先前累積許久的社會能量一次爆發。隔日佔中三子宣布提前佔中,9月28日下午,數萬人湧入佔領了金鐘的夏慤道,警方用大量胡椒噴霧及87顆催淚彈企圖驅散人群卻適得其反,隨後旺角、銅鑼灣也被群眾自主佔領。主客觀因素以及內外地緣政治的交纏,雨傘運動被催生出來。
事實上,不曾實踐過的佔領中環,若非經過當局一連串的失誤,也不可能造成雨傘運動的格局。首次對國家暴力有具體經驗,為了保護學生而站出來的香港人,在運動高峰期,有近二十萬人同時佔領了金鐘、旺角、尖沙嘴、中環、銅鑼灣。根據近日的中大民調計算,700萬的香港人口中,估計有120萬人參與過佔領運動,其所引發的政治能量,在最初幾乎撼動了梁振英政權。
但概念提出者的佔中三子,在運動一開始就被邊緣化,927當晚戴耀庭宣布提前佔中時,甚至有許多民眾離開。現場許多人自認出來是為了保護學生而非支持佔中,「佔中三子說得太多了,學生直接行動才有可能。」一個中大學生直率的跟我說。
然而從罷課、突發遊行到中環或梁振英官邸、衝進公民廣場乃至被捕,一路走來對群眾有號召力的學生(主要是大學組織「學聯」及高中生組織「學民思潮」),由於缺乏經驗,在決策上因為怕犯錯而自我限縮,沒能有效掌握運動動能,逐漸喪失對佔領現場的全面領導力。
另一方面北京及香港特區政府學到了教訓,以按兵不動的主調,在唯一一次與學聯五位代表對話後,就關上大門拒絕再次對話,讓運動進入漫長的消耗戰。許多人不滿意「大會」坐以待斃,也因此產生了路線之爭(左膠vs.右膠、和理非非vs.勇武抵擋),使得雨傘運動的面貌,呈現更為複雜、歧異、去中心化、反大會、反組織的傾向。
另翼旺角 不被理解的抵抗
擁有大台、媒體鎂光燈、明星學生、藝文創作、還有攤位指引圖如遊樂園般的金鐘,是向世人展現香港高度文明的抗爭中心,溫暖美好的烏托邦,而928催淚瓦斯一夜後,群眾自發佔領的旺角,則是邊緣、另翼、紛擾不斷的真實世界。
過去香港的政治/社會運動場域,無論是維多利亞公園、立法會、公民廣場、政府總部、中環渣打道等,一向是港島中心。處於維多利亞港對岸的九龍,尤其是龍蛇雜處的旺角,這個香港中下階層主要的生活消費場域,不曾在這類集會的考慮範圍。
然而,是旺角自發性佔領的對岸呼應,讓928當晚沒跟著大會呼籲撤離金鐘的數千名香港人,有勇氣在槍口前直到黎明。這場偶發的初始,奠定了雨傘運動前兩個月的格局。
旺角佔領區以旺角地鐵站出來的亞皆老街及彌敦道的十字路口延伸,是九龍的交通樞紐。運動初期十字路口全佔滿時,這個比金鐘、中環更具生活感的占領區,的確對當地商家引起不小衝擊。
實際上直到現在,旺角都不是能被主流理解的地方/人。幾乎和金鐘相反,國家越暴力旺角就越壯大。金鐘的菁英特質,和旺角的草根性,使得這場運動不但在世代呈現判斷上的矛盾,階級差異也被召喚出來。
黑社會、反佔中人士的騷擾不斷,不時從高樓扔下的穢物、左右膠的對立,具爭議的本土派團體長期鎮守,被視為激進、好事、逞兇好鬥的蒙面少年...旺角佔領的初期,不斷被香港主流意見領袖認為不入流,在戰略上沒有必要,呼籲盡快撤離,集中火力在金鐘。
但旺角基地的存在,催生出一個有機、多元的群體。他們自我定義為勇武派,多半擁有不清晰的本土意識。在香港18%的大學升學率的環境下,這些年輕人20出頭卻已不是學生,中學畢業後做著一個月14000塊港幣以下的低薪工作,卻總是下了班來到現場守夜,直到隔天坐第一班地鐵回家。
這個群體的主體性經過一場場戰役而逐漸堅實。即便遭遇內(運動)外(政府、滋事者)部的雙重壓力,過程中旺角也曾遭遇警方無預警清場,卻在隔日重新佔領回來,展現頑強的戰鬥意志,如同野草般除之不盡。這種抵抗的特性,使得11月26日被清場後,一度發生激烈的游擊式街頭抵抗,並且迸生了新型態、超乎香港社運想像的抗爭方式:鳩嗚團(購物)。
打開的主體與邊界
如果說「佔領中環」不曾實踐過,便隨著佔中三子12月5日的自首被徹底拋棄,旺角清場後轉化為「流動佔領」的型態,或許宣示參與者在雨傘運動中,經驗上的真正獨立,以及更加堅實的主體性。
重新檢視雨傘運動的發展,在初期是被動的、意外的,其格局來自當局的錯誤決策。即使兩個月來抗爭者佔領了主要街道,局勢穩定後,香港警察維持秩序的成本低而輕鬆。
然而面目多樣的旺角佔領者卻徹底轉化了運動的本質。鳩嗚團從被動到主動,連口號、方式都脫離傳統香港社運脈絡,轉化成更為自由、創意的在地經驗,讓香港警察疲於奔命。香港政府管治成本增加,即便清場後也無法忽視民間對於真普選的強烈訴求。
但另一方面,抗爭邊界如同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的自由更自由,引來的暴力也更加暴力。旺角打死不退的被動抵抗,所呈現的硬蕊性(Hardcore),更像80年代的台灣街頭,壓抑、混亂、激烈。因為能從肉身的衝撞、犧牲來體現自己在這場運動的存在感,旺角抗爭者更願意承受暴力,也挑戰、打破了過去香港警察對於維護秩序所使用的「合理暴力」邊界。
這種對抗的激化,最後是否會導致保守中產階級的更加退縮,還有待觀察。但旺角的確徹底解放了過去香港人對抗爭的想像──傳統社運圈習慣的合法遊行、集會與公民抗命,引來主流社會「暴力化」的指責和標籤。他們不信任大會,強調自主性,這群迅速竄起、隱然成形的新興力量,多數厭棄主流泛民的溫和路線,在目前的民主派光譜中,缺少實質的政治代理人。
(本文部分經費由台灣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