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語言癌」:語言最嚴重病灶不在「冗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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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癌」最近在網路上頗引發鄉民的熱議,許多「專家」也紛紛跳出來嚴詞批判這種既冗贅又欠精準的表達方式,認為應該從學校教育來徹底根除此一問題,讓我們的下一代講話更「簡潔」、「正確」。但是,「簡潔」與「正確」的表達是否就表示語言全無病灶?

「語言癌」是怎麼發生的?有人認為這與大腦的思考不夠周延、靈活有關,而導致這種腦袋「鈍化」的原因,則在於欠缺「嚴肅閱讀經驗」。換言之,閱讀隨隨便便,也懶得深度思考,說起話來自然亂七八糟。

這些批評、檢討都有道理,但如果將一般人常有的「口頭禪」或看似冗贅的語詞簡單歸咎於閱讀與思考問題,似乎略嫌草率(這是否也算思考不夠周延?),未能深究其中可能隱藏的心理學意義,至少在某些心理學家看來,口頭禪其實是心理防衛機轉作用所致,具有宣洩壓力的功能;而冗詞贅語則有時是欠缺自信的表現,未必只是單純的思考膚淺。簡單來說,「表達方式」固然會影響「內容」的傳遞,卻不能因方式有問題便武斷地認定說話者一定沒有思想深度。

至於說「語言癌」的病灶就是說話「不簡潔」、「不精(正)確」,筆者也認為有待商榷。什麼叫「精確」、「正確」?是指語法上沒有錯誤,還是指精準地將心中所要傳達的意思藉語言或文字表述出來?語法正確充其量只能保證語言的基本意指不會造成誤解而已,但是否能完整且準確地說出「心裡話」,仍在未定之天;而要精確地傳達某些觀點,有時反倒需要借助「模糊」的表述方式,這種情形常見於外交辭令,例如「我國政府對此感到遺憾」云云,「遺憾」就是一個模糊字眼,既表示「難以接受」,卻又暗示仍有「轉圜空間」。至於總是強調「反常合道」的文學語言,那更是經常將「以模糊喻精準」的修辭法則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以破壞語法做為創造新意的手段,杜甫「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不正是最典型的例子?

再者,「不簡潔」就必然是語言的病灶?魯迅在他的〈野草〉中有一段話:「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種句子若看在一些一味強調簡潔的作文老師眼中,鐵定不及格,因為它可以直接簡化為「我的後園牆外有兩株棗樹」,這樣多簡潔!但文學大師魯迅為何要寫得如此「冗贅」?朱自清分析得好,他認為魯氏用這樣的贅詞,是為了傳達其孤寂無聊的心境,彷彿鎮日除了惡性循環地數著這兩棵樹外,別無他事可做。試問,這般意指扣人心弦的「冗詞贅語」,算是「語言癌」嗎?

準此,在筆者看來,語言最嚴重的病灶不在「冗贅」或「語法錯誤」,而是「缺乏創意」。缺乏創意使得語言變成「陳腔濫調」,用它來傳情達意根本引不起聽者任何興趣,就算再簡潔、語法再正確,又有何用?明清八股文傑作,如歸有光、張玉書所作,幾乎篇篇語法準確、層次分明;但為何它會令有識者如此忿恨鄙夷?原因無它,制式化的要求讓作文完全失去自主性與創造力,最後會被送進文字墳場,摒除於文學領域之外,理所當然。因此,筆者實也不免擔心,若大家過於強調簡潔,一味以固定化的語法為正確,並將之成為教導下一代語文表達的標準範式,那麼會否成為另一個「八股文運動」,完全扼殺了語文的創意?僵化、陳腐的語言,即使簡潔無誤,難道不也是一種「語言癌」?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