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吹水】 從苦難中成長—高雄氣爆後的反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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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時序從七月跨入八月的那一夜,高雄市前鎮區與苓雅區發生丙烯外漏氣爆事故,造成近30死、近300傷的悲劇。事故發生後,我等才驚覺,原來在看不見的地底,竟有如此多的石化管線,讓高雄人就宛如躺睡在不定時炸彈上頭。於是,我等也才認知到高雄市城市氣象外表的更新,並不會更改高雄市被石化業圍繞的現實,以及歷史錯誤點滴累積所致的苦難。

那一夜的氣爆災難,首先讓高雄市民用生命體會到,長年抱怨的「南北差距」是真的存在,那種工廠、污染、災難留高雄,稅金繳中央分台北,並非無的放矢,因為哪個城市有高雄這般的無名地底石化管線呢?更有甚者,高雄成為台灣石化王國的前哨基地,除了日治時期高雄被扭曲的日本軍國主義視為南進基地,並在後勁半屏山下設置海軍第六燃料廠此一歷史根源之外,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石化工業成為蔣經國十大建設的重要政策時,便讓高雄從此注定與石化污染跟災難共存。

事實上,根據社會學者許甘霖在1993年的研究指出,國民黨政權在1990年代前便利用國家資本掌握石化業上游,並以黨資本結合私人資本壟斷石化業中游。誠如,許介麟在《戰後台灣史記》中述及,1960年代的加工出口中,紡織跟塑膠類的加工製品(如玩具)的大量出口,讓台灣對石化中間原料需求甚殷。原本此些中間原料是由美日進口,並造成台日貿易逆差缺口;另一方面,1970年代初期之後,美日對於石化公害的認知,逐漸停止擴廠。於是,亟需石化原料的台灣,遂在1968年一輕建立之後,石化工業隨即成為蔣經國1970年代十大建設的重要推動項目之一。此外,按當年規定,石化工業要有一定比例官股,其它則開放民營。因此,1971年6月成立的第一家控股公司—中央投資公司,以民營企業身份參與石化中游產業。這些黨資石化產業,也受到國民黨政府的政策保障,如《獎勵投資條例》的各種好康保障。這即是許甘霖提出「黨資本」概念的主要源起之一。

經過1970年代石化產業體系的整合,國民黨黨資本大量擴張到石化業中游。1980年代,石化中游產業除了繼續享受政府政策的保障之外,甚至會犧牲石油化學工業上游的「國營中油公司」的利益,來補貼黨資本蔓延滲透的石化中游產業。例如,1980年9月的「石化工業產銷平準基金會」,即是拿國家錢補貼黨資本盤據的石化中游產業。因此,黨資本的石化廠,即成國民黨黨營利潤與收入的主要來源。許介麟在書中進一步以國營中油、黨營中央投資公司跟美商亞美和共同出資成立的「中美和化學公司」為例,在1993年是台灣製造業總排名中排行第25名,營收淨額137億。這即為何台灣生態、環保運動先鋒教授陳玉峰會痛陳,台灣石化業中游「大多是當時皇親國戚買辦等權勢者所掌控」的主要源由。

再者,氣爆之後,除了帶來對石化業發展的反思之外,也炸開了我們對城市成長、都市規劃、跟台灣特殊的地方與中央關係的探索。事實上,氣爆管線繞循的位置,在30、40年前台灣石化業開始成為國家扶植工業並大發利市之時,是屬於城市郊區。但由於欠缺對城市成長與都市規劃的願景計畫,城市幅員隨著人口膨脹之後,郊區早已成為市區與人口密集鬧區的腹地。於是,疊加拼湊式的城市發展,在「政府部門」間的本位主義與欠缺統整,配合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慣習,讓這些地下石化管線就這麼安靜地躺在市區的底下,無法確認管線何時埋置、何人主管、多少管線…等「無主管線」。

事實上,二戰之後高雄市改制時的人口差不多13萬,至1980年代中,原高雄市已經膨脹成130萬人口的大城市。日治昭和11年(西元1936年),在日本政府頒佈的《台灣都市計畫令》規劃設想中,高雄被規劃設定為人口40萬的城市。目前高雄棋盤式的大格局馬路,幾乎是當年都市計畫下的規劃產物。戰後,落跑來台10年後的國民黨政權,繼續沿用日本人的這份都市規劃。根據高雄日治時期文史專家姚銘緯指出,遲至1970年代,國民黨治下的高雄,才幾乎實現日本人當年都市規劃中道路計畫。日治時期的40萬人口設想,早就在國民黨政權只會沿用日本都市計畫,而沒有隨產業跟人口成長而更新之下,埋下今日高雄市工業、商業、住宅混雜交錯的城市地景。

迨至1970年代,石化工業跟重工業落腳高雄,人口隨著就業機會大量移駐高雄,中山高的興建,更讓高雄城市發展開始沿著中山高交流道的接軌道路散開。於是,到了1980年代,城市商圈重心早已逐步從鹽埕區,往高速公路交流道銜接連接點,四散延伸。不幸的是,邇近那位代捐1000萬地震賑災款給中國的連戰,在1979年10月份時,即用交通部長的職責宣布為配合經濟十年長期發展計畫,將興建北高都會區大眾捷運系統,並著手規劃。當年若能如香港一般,從構想、規劃到興建耗費僅約十年,則高雄的工、商、住混雜情形或許可透由捷運線出口,進行分流導引。然而,令人難過的是,高捷的身影從1979年開始呼喚,始到2006年才見伊人芳蹤,終讓高捷失去利用捷運出口,引導住工商區的分流;畢竟,城市的生活機能跟住工商混雜情形,早已固著化並成為既定事實。

此外,除了高雄市因快速成長,導致工商住混雜情形更加夾纏難解之外,此次氣爆的源頭正是位於前鎮運河口岸邊的危險石化碼頭—「前鎮儲運所」。事實上,1968年後勁中油高雄煉油總廠設置的一輕廠之後,便同步由中油跟經濟部在高雄港申設一個石化儲運碼頭。直至1973年,此一碼頭由高雄港務局向中油收取租金,成為高雄港的特約碼頭;由於碼頭隸屬於省府交通處(後來精省之後改隸交通部)的高雄港務局之生財工具,雙方還為了此特約碼頭營運收費標準鬧僵。不論如何,高雄港市長期未能合一,高雄港區的碼頭規劃跟高雄市區的發展無法同步,再加上威權時期的恫嚇導致市民噤聲,遲至1980年代解嚴之後,倚鄰碼頭區並深受各種污染與噪音惡待的民眾,才敢扯開聲喉向跟港務局抗議污染的水泥碼頭、軍用碼頭、以及石化碼頭等等。

因此,隔鄰即是住宅的「前鎮儲運中心」,是高雄港石化原料進口的儲存場地,長期被周遭住民認為是惡鄰般的「不定時炸彈」。此次,氣爆的輸送源頭,即是由此一石化碼頭—「前鎮儲運中心」送出,原本周遭居民長期都置身於石化儲存槽氣體外洩與爆炸恐懼中,竟演變成輸送到半途的外漏爆炸,實是始料未及。但此問題,其實也再度讓市民發現,港市未能合一,讓高雄港的危險碼頭設置跟高雄市城市發展脫鉤而可能導致的危險。於是,吾人便不能不懷疑,若今日港市早就合一,港區儲存槽勢必得配合市區發展而外移,那石化管線是否也就得同步外移繞開市區,而不會引發今日的悲劇了呢?

高雄氣爆的那夜,我不斷思考著,究竟是哪些一點一滴累積成的原因,讓我們的市民跟城市,必須承受這場難以承受的苦難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