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亞的惡水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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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俄索契舉行的冬季奧運,瑕不掩瑜。雖然耗資無數,但索契冬奧只是普丁展示俄羅斯再度崛起的花絮。三個月後,普丁還要連同八大工業國領袖再度回到索契,主持第四十屆的八大高峰會。這是普丁第二次做東道主舉辦八大高峰會,也是日本除外唯二的兩次在非西方國家舉辦的八大高峰會,普丁絕不會等閒視之。但隨著烏克蘭局勢的變化,這高峰會是否生變,成為未知數。
 
索契位在黑海東岸,出了索契沿海岸線往西北走,只400公里便到塔曼 (Taman)半島,越過克赤海峽(Kerch Strait),便是連日來戰雲密佈的克里米亞(Crimea)半島。克赤海峽不到五公里寬,看似狹窄,但海象險惡,俄圖曼帝國式微之後,兩百多年來就是軍事拓張者的死亡天險。不管是東進還是西進的入侵者,往往要等到冬天冰封後才能履冰渡海,在兩岸酷寒的高山上慘烈廝殺。
 
 
希特勒占領克里米亞後,他的頭號工程師首度建議建造一座跨海大橋,讓它如第三帝國的一把刺刀,刺入蘇聯高加索的心臟,但工事並沒有成功。反倒是紅軍反攻收復克里米亞後短暫搭起與鐵路共用的鐵橋,但入冬後旋即被海峽險惡的流冰擠壓摧毀。進入冷戰後,儘管工程技術日益進步,但兩岸同屬蘇維埃,缺乏軍事動機,當局並無興趣耗資興建此具戰略意義的大橋。
 
蘇聯解體後,克里米亞連同烏克蘭獨立出去,但俄國巡弋地中海的黑海艦隊仍以此做為基地,以租約的形式繼續使用塞瓦斯托波爾軍港(Sevastopol),與基輔的紛爭二十年來從不間斷。原本租約2017年到期,普丁利用親俄的前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上台,延長到2042。俄國如此重要的戰略利益必須靠基輔的政治氣氛來維持,顯然不是辦法,一旦事出有變,俄國恐怕鞭長莫及,於是興建跨越克赤海峽大橋的構想進入本世紀後再度浮現。
 
表面上當然是以經濟為理由,但任誰也看得出這座惡水大橋的戰略意義,一旦築成,俄國通往克里米亞的補給再也不必繞境烏克蘭。基輔的疑慮讓此一構想一再延宕,直到亞努科維奇被罷黜的前幾天,才與莫斯科簽下同意合約,並在三月烏俄關係極速惡化的時候,由俄國總理指示著手發包工程,向基輔挑釁的意味甚濃。
 
克里米亞居民基本上歡迎此一通往俄羅斯的捷徑,對基輔以政治理由阻擋此一工程充滿怨忿。其實克里米亞自古不屬烏克蘭,十八世紀以來就是沙皇心頭的一塊肉。人種複雜,但經俄國長期的統治與清洗,認同上已屬俄羅斯,只是蘇聯解體時分崩離析,無暇處理。但民族主義的覺醒是條不歸路,90年代初克里米亞固然與基輔持續角力,但不論是議會決議或自決公投,均止於獨立與自治之間擺盪,並無重回俄國的選項。
 
其實基輔與俄羅斯在歷史與文化上的淵源遠勝於克里米亞,蘇聯解體時克里米亞比烏克蘭還早半年脫離蘇聯。若非基輔的政客治國無方,貪污腐敗惡名昭彰,俄國恐怕再也不敢想像克里米亞有重回俄羅斯的可能。被罷黜的前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對俄羅斯最大的貢獻不是他親俄,而是他成為壓垮烏克蘭的最後一根稻草,製造了革命,讓外部勢力介入,挑動了族群最敏感的神經。(無法不想到馬總統)
 
俄羅斯迅速抓住機會,喚起克里米亞對舊時代的選擇性記憶,懷念起老大哥統治的「好」日子。因此,當俄軍壓境,全世界屏氣凝神,克里米亞的氣氛卻外張內弛,並無感受俄軍壓境的緊張,歡迎俄軍到來的也大有人在。正如支持俄國的民眾所言,「22年來,基輔為我們做了什麼讓我們感覺是烏克蘭國民?沒有!一丁點也沒有。」對比於烏克蘭青年在基輔廣場上爭自由、爭民主的畫面,在奧運期間被傳遍世界,頗符合西方觀眾的脾胃,但把基輔的抗爭過份化簡為「脫俄入歐」,並以此質疑克里米亞人民對蘇俄的親善並不公平。
 
不少台派團體的評論以烏克蘭自我想像,開始對克里米亞人民做道德判斷,再把烏克蘭內俄裔人民比為台灣內部統派的賣台叛徒。其實這種比喻不倫不類,倒不是我們對「化獨促統」的馬總統有信心,也不是我們對台灣日漸渙散的敵我意識不擔心,而是忽略歷史,拿台灣這群吃裡扒外的統治者來形容克里米亞人民,不但有辱克里米亞人民,也讓台灣對自己的處境失焦,不知不覺成為大國的啦啦隊,恐怕他日成為強權刀俎上的魚肉還不自知。
 
當然,台灣的處境和烏克蘭的確有許多相似之處,莫步其後塵的警告不無道理。但台烏之間是有落差的,畢竟烏克蘭是西方力挺,被世界承認主權獨立的國家,而台灣卻如棄嬰,一中之下「芬蘭化」與「向台灣說再見」之論此起彼落。台灣在美中之間與克里米亞在俄烏之間,反而有更多的相似之處。
 
只就權力的相對位置來看,克里米亞之於烏克蘭,猶如台灣之於中國。克里米亞自古不屬烏克蘭,因百多年前的戰爭落入俄國手裡,但在共產國際的美夢中,為了酬庸偉大的領導赫魯雪夫,又被莫名其妙劃入烏克蘭。就像台灣自古不屬中國,因百多年前的戰爭落入日本手裡,戰後為了酬庸偉大的反共領袖蔣介石,又被莫名其妙劃入中國。
 
冷戰時蘇聯以克里米亞做為黑海艦隊的基地,成就了克里米亞的發展,正如台灣居美軍第一島鏈的關鍵位置,也能在蔣介石的掠奪之餘逐漸發展起來。克里米亞政經觀念是以蘇聯的社會主義為理想,台灣的政經觀念則深植於美日本的現代化與戰後的美式民主。因此,克里米亞很自然地歡迎俄軍對抗基輔,如同台灣96年飛彈危機時,歡迎美國航空母艦進入台灣海域。
 
我們當然支持烏克蘭「脫俄入歐」,正如我們極力要走出中國的陰影。我們當然不認為烏克蘭的民族主義是法西斯遺毒,就如台灣民族主義不是帝國主義遺毒,但我們更應該以同理心,堅持民族自決的立場,支持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的意願。可惜目前局勢正在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莫斯科在俄軍展現控制克里米亞的絕對實力之後,迅速策劃在3月16日提前舉行公投,要民眾在情緒高漲的當頭,以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做出選擇,壓縮理性討論的空間。弔詭的是,這是民族自決少有的統一公投,選項是 (1) 加入俄羅斯聯邦,或者 (2) 回復1992年克里米亞憲法,為烏克蘭一部分的自治共和國 (該憲法已被烏克蘭於1995年廢除,失去自治,人民豈會對此選項有信心?)最為令西方憂慮的是,俄羅斯國會立刻通過決議,一旦克里米亞通過入俄公投,五日內國會將投票通過正式占領,居心叵測。
 
西方反應遲緩,美國國務卿凱利3月5日在巴黎搬出1994年簽訂的「布達佩斯備忘錄」,簽署國為英美蘇,允諾不以「脅迫或武力」破壞烏克蘭領土的完整,以交換烏克蘭放棄前蘇聯留下的大量核武。隔日美國總統歐巴馬宣稱克里米亞公投違法,重申烏克蘭主權與領土的完整。但KGB出身的普丁豈會遺漏這份文件?普丁的姿態早已做足,他的部隊被致敬歡迎,不是以「脅迫或武力」威逼克里米亞重返蘇俄,他還給予人民公投選擇。若公投是民族自決的最高原則與最後仲裁,西方似乎只能啞巴吃黃蓮。
 
其實西方的籌碼或許不多,但能做的不少。最不負責的便是硬把克里米亞綁給烏克蘭,鼓勵烏克蘭對克里米亞的野心。西方真正要做的是去保障公投的公平,給予人民充分的討論與理解,並保護公投的結果,防止克里米亞成為俄國的禁臠,更要防止激化種族仇恨,煽動暴亂,重演南斯拉夫分裂時的悲劇。這個許多被壓迫民族夢寐以求的自決公投,就像那提議中跨越克赤海峽的大橋,它將是克里米亞人民跨越惡水的大橋,還是洪水猛獸的出口?全世界都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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