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當我談起獅子,我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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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每天看報時以獵奇作為最主要興趣的好事者來說,最近正夯的,就是在曼德拉哀悼儀式上,對著現場6萬嘉賓、以及全球電視機前面數以倍計的觀眾們,胡亂比起手勢的手語傳譯員。

不管這個偽手語者是否真如他的自陳一樣患有精神分裂症,這事情都揭示了這世界本質上有多麼瘋狂,豆豆先生或是王牌特派員一般的狂想曲,隨時有可能從電影上搬演到了真實世界。這足以逗樂我們每個人內心不同比例的反社會人格成份,而又恰如其分地不致於造成正常心靈的傷害。

在作為文學性的修辭以外,曼德拉並不會死第二次,有了這樣慘痛的國際性經驗,恐怕也沒人再敢在聘僱手語傳譯這事上輕率大意,於是這劇碼變成了空前絕後的世紀大戲。

而對於喜歡在事物裡面追索象徵的人而言,這鬧劇卻又示現了另一層寓言故事:關於說話的姿態,它可以是種舞蹈、是種戲劇,展演者只是試圖告訴你他在說話,而不真的告訴你內容。當我們看起來在「說話」,我們並未說話。

在我自己個人的層次上,這個禮拜也經歷了一次足以相互對照的事件,好巧不巧,跟曼德拉的告別式一般,也是與南非反種族隔離鬥爭相關的外圍場景。

是這樣的:前ANC的鬥士、南非憲法法院大法官來台巡講,而我在聽完某場以後,又陰錯陽差地跟著人家去參與會後的飯局。沒有酒酣但是耳熱之際,主賓好意坐到我們陪賓的這桌來聊天。問了問題以後,對方開始侃侃回答,然而此時困窘的是,我發現自己居然會有一大段落一大段落聽不懂的地方。過去一直沒有接受過托福考試的聽力考驗,更沒有放洋喝過外國墨水,直至此刻,才知道自己英語能力有多麼貧弱,原來是自始悲哀的外國語。

在這樣「對話」的過程中,許多時刻,我只能頜首稱是,嗯嗯啊啊一番。如此假裝,並非為了自己的臉皮,不然也不會在這邊昭告天下了;而是,如果當場太過誠實地表達自己聽不懂,則會形成對方的壓力,他或許要思索怎麼樣再說一遍,怎麼調整腔調、怎麼改換詞彙、怎麼放慢速度等等,而這些怎樣都會帶來大家的尷尬與不便。

在這個情況下我似乎也是在「表演對話」,除了在場的觀眾以外,更主要是演給對話的對象看,或許演技誠屬拙劣,明眼人一望即知我已經錯失了談話的脈絡,但可以不必勉強他禮貌性地中斷自己的講話…就某一個方面而言,我也是那個演講台上的假手語者。

當說話變成一種表演、一種擬態,我們展現著我們在溝通,可是彼此心知肚明溝通並未形成。我們在「做一個講話的動作」,從語用層面上來看,我們確實告訴大家這邊有個對話正在進行,可是除了之外就什麼也沒說了。就像是曼德拉告別式上的手語一般,它所直接載荷的訊息,遠比以諷刺Noam Chomsky為名的猩猩Nim Chimsky所打出的手語來得貧乏。

(說到Chomsky,又會讓人忍不住回想起今年初的反媒體壟斷舉牌事件。在兩造各自主張的真相以外,令我非常在意的是:身為一個每一本教科書都要花大篇幅闡述其學說的偉大語言學者,Chomsky竟會如此不謹慎地面對語言嗎?即使他不諳中文,他不會探問每個詞項的意義、並且以語法結構是否合理,來判斷是否被欺瞞嗎?難道他既不關心這個發言的深層結構也不探究它的表層結構、就輕率給予背書嗎?

而這當然也是一種說話作為展演。「承認」自己看不懂牌子上寫啥的Chomsky,在告訴我們說:「當你看到我說話時,我並未說話。」然而他真的沒有說話嗎?

另外比較具有喜感的一點是,這件事情突然讓「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未必是語意學上的無義了。)

另一種演戲式的說話,他們之間確實在進行談論,有符合語法的陳述,有了語意上的交流,可是在語用層次上卻並非促進溝通,反而是為了關閉溝通;這場展演,也不是和諧的共謀,而是解釋的鬥爭,有時連解釋本身也不再是重點,而是「誰能詮釋」、「誰說了算」的力道拔河。

譬如說最近流行起來的、一個極其簡單的字彙:「獅子」,我們每個人在幼稚園就都學會過這個詞了,因為老師講起童話故事時,從伊索寓言到綠野仙蹤,也都很難迴避這個角色。

然而在最近廣受矚目的對話情境裡面,獅子不再只是獅子。當說起獅子,我這方說的是獅林老木,而你那方回的則是贛林老獅,這場對話所展演的,是氣勢的競爭,誰壓倒了誰。至於獅子該是群性或是孤獨、是否會被關在籠子裡,或是這些譬喻背後所要指向的真實事物的是非,都沒有人認真回答過。

當然,在台灣的政治場域裡面,我們從來不罕見缺乏營養、未載荷真實訊息的語言使用,說話作為一種誇張而扭曲的表演,更是屬於常態,像是「改革」、「清廉」、「拼經濟」這些詞彙的語意一再轉置、挪用,或是像「這不是xx,什麼是xx」這樣的指控式修辭等等,已經成為我們政治生活的日常。然而,我們所充滿期待的人選(們),卻也還是只能陷在這套把戲裡面嗎?這就令人失望了。

語言學上有所謂的Sapir-Whorf假說,即我們的認知模式、我們形成概念的方式,受到語言行為的反向影響與框限,而如今,難道政治場域裡習於操弄的種種話術、貧乏的詞彙與修辭,也限縮我們公共參與者的思維與想像了嗎?話語裡面見首不見尾的獅子,揭露我們國家政治對話的空無。就像偽手語者的行動所指向的,與其說是他自己本身的荒謬,更不如說是他僱用者的荒謬,或是整個體制裡面難以想像但是真實存在的系統性荒謬。

或許,在獅來獅去的熱鬧戲碼以外,我們需要更多一點實在的對話,那些對於我們關心事務的懇切討論,就像是告別式上的惡搞者雖然有趣,手語卻也總歸是應該為聾啞者們傳達真實訊息才對的。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