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政治與文化評論人,喜愛勃露斯(Blues)與搖滾樂,現居基隆。現職為基隆市議員(民進黨)。
那則新聞是這麼報導的,國民黨籍基隆市議長黃景泰對霍夫曼說「基隆市在台灣而言,是最不快樂城市,我們都市的自殺率也名列前茅,首長施政滿意度也位居倒數幾名,我們很希望黃色小鴨能來基隆,因為小鴨代表童年、幸福與快樂,或許小鴨在這裡,可以帶給市民快樂、幸福的感覺!」(旺中時報,2013年7月39日)
如果在過去十年內所有在公開媒體上,基隆最常與哪個名詞一併提及,「不快樂」與「憂鬱」肯定是名列前茅的。
每次有臺灣的城市排名,基隆肯定是會拔得某個頭籌,不論是市政不滿意度最高,亦或是最不快樂,還是失業率最高、吸毒人口比例最高、不婚女性人口比例最高、成人頻道訂戶最高、空屋率最高、高齡化比例最高、自殺率最高等等。
有很多的數據,也許由專家來交叉對比、回歸分析後,都可以發現這些由不同時間與不同單位,但對這個相同區域所做的統計,彼此間或許都有相關性的。
不過,相較於「空屋率」這種客觀的數字,「不快樂」這個感覺,是很主觀的。
你不能「感覺」有很多房子公寓被閒置沒人使用,有人住就是有,沒人住就是沒有。
但你可以因為一件簡單的小事而「感覺」到開心,或者難過。
好比說,幾天前因酒駕關說,被以「縱放人犯」遭訴的基隆市長,被法院一審判刑一年八個月,但他被緩刑五年,且只要罰200萬,再掃200小時的公共廁所就沒事了,他還是繼續當他的市長,繼續當這個最不快樂城市的大家長。所以他很得意、很快樂,笑得像個小女孩一樣開心。
那到底基隆人為甚麼這麼不開心?
除了上述那些數字以外,不肯相信城市的治理者與人的幸福感有關的人,會把更恆久前的理由搬出來:「因為基隆太常下雨了」。
「因為常下雨,看得到的日頭比別人少得多,這城市因為多雨顯得陰鬱森森的,當然讓人不快樂,所以都窩在家裡看成人頻道。」
那些人是這麼說的。
這種地緣因素的解釋,乍看之下頗有那麼回事,但還是不太行。
同樣也在東北角、同樣是要面臨東北季風的宜蘭,與基隆一樣雨下得極多,宜蘭是少數基隆一樣,路上還很容易看到裝有擋風板的摩托車的地方。
可是,這個一樣下很多雨的宜蘭,卻是全臺灣最快樂的城市之一。
若我們航出基隆港,看看在太平洋彼端的另一個港口城市,西雅圖,我們則看到,這個號稱全美國雨季最長的港都,一年中除了夏天以外,秋冬春都是陰雨、暴雨不斷。但是,它不僅是全美國快樂城市的列表裡排行第四名,它還同時是最永續、最環保的城市之一。
這樣看,下雨與否,乾或濕,與快不快樂應該是沒有太大關係。
我倒覺得有一個解釋,是過去鮮少人提過的。
基隆人之所以會不快樂,有可能是因為臺北就在旁邊。
臺北哪裡礙到基隆了?
臺北當然沒有礙到基隆,但臺北就近在眼前這事,讓基隆人的想像與視野都不自覺地跟著臺北做比較,也被臺北限制住了。
許多臺北的朋友所不知道的是,基隆雖然是個聽起來像是「新竹」、「桃園」一樣的周邊縣市,但是基隆到臺北市中心的距離,不論是走高速公路或火車,都只有約半小時而已,跟從臺北市的最北端走到最南端的時間差不多,更比從臺北市到淡水、五股的時間快很多。
這兩個城市的距離太短,短的很傷人心,基隆人的心。
基隆這個城市的形成,從來都是因為港口,在大部份的基隆發展史裡,尤其是日本時代與中華民國國民黨政權時代,也都是扮演著臺北對外港口的角色,讓人與貨可以從基隆進來到臺北,或是臺北再透過基隆而出去。
過去的基隆,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在臺灣於1960年代,剛開始經濟發展時,大量的貨流物流從基隆輸出到全世界,甚至還因生產過熱,讓政府還要再另外開一個蘇澳港來分擔基隆的流量。當時靠港口吃飯的人口極多,報關、碼頭、造船、委託、甚至各式的地下交易黑市都是基隆熱門的職業別。基隆有股強大的吸力,她本身就是個不斷轉動的引擎。
但隨著臺灣製造業的沒落,以及八里臺北港的興起,基隆失去了對臺北而言那重要的地位。這座引擎轉動地越來越慢,溫度越來越冷卻。
但是基隆人卻也在與臺北密集的互動中,養成了凡事依賴臺北,凡事緊盯臺北的習慣。臺北的任何事物與發生,變成基隆人評斷自我生活的準繩。基隆人判斷事情的好壞優劣,變成了「這個跟臺北比,差多了」的慣性思考。
而在基隆失去了領頭港口的中心動力以後,逐漸地被邊緣化。邊緣化既是客觀的也是主觀的。客觀的基隆確實不再有過去的能量,主觀的,基隆也視自己為一個邊緣。
於是基隆的年輕人,對家鄉毫無期待,一心要離開,到臺北去上班、搬到臺北生活,總之,能離開基隆就離開基隆,哪怕是搬到汐止去都比留在基隆好。
歷來基隆的規劃者、治理者,也一直陷在兩難裡。一方面放不開曾經讓基隆風華,但停止不住的衰退的港務,另一方面又半調子地想要創造出基隆新的產業,比如觀光業,但卻總是沒能抓準該怎麼定位這個地方,該怎麼行銷這個城市。僥倖出線的人,登高一呼說要建設基隆的,卻要馬上得罪既得利益,而被更無情地趕走。
老一輩有經歷過基隆風光日子的人,擺脫不了基隆港的繁華過往,以及各個已經盤據長久的地方勢力。他們眼看著基隆的衰退,與臺北的不斷進步,無可奈何。年輕一輩的看到基隆的停滯不前,他們只想與臺北看齊,或就直接加入臺北,不再留戀。任何「愛鄉愛土」的呼喚,都抵不過家鄉破爛不堪,毫無新產業、新就業機會,無所棲身之處的空虛感。
這也是為甚麼,幾乎所有基隆的政治人物都很愛說,要臺北捷運延伸到基隆,不然就是北北基合併、北市基市合併,新北基隆合併等等這種方案。基隆不行嗎?那基隆變成不是基隆應該就行了吧?
倘若今天基隆是在個離臺北更遙遠的地方,也許還有機會給基隆像高雄那樣,驕傲地說,我們不用做Number one,我們要做Only one。別人尚有志氣做自己,活出自己的獨特,並以此來真的與臺北這個享盡便利的寵兒平起平坐。但基隆卻沒有,她永遠活在臺北的陰影之下,且自怨自艾。
保守的基隆公僕、政治人物,想要的是守成,守著不斷崩壞中的廢墟。鮮少有人願意跳出盒子外想想,「與其一直幫別人伴奏,何不寫一首自己的主題曲」?與其當個臺北的邊緣、衛星城市,為何不能自己成為自己的中心,重新審視這個港口,這個東北角的山區,這一整片海岸線,這豐富的庶民傳統與文化?甚或是創造出新的內涵?
這也與近幾年馬總統所帶領的內閣給臺灣的經濟藥方很像。ECFA與服貿協議,追根究底,都是在揣摩著中国的情勢,隨著中国奏的音樂在伴舞,他們換拍,我們趕緊改變舞步,他們換調,我們趕緊換唱腔,他們改變戲碼,我們急忙地卸妝換衫,只求在這齣別人主導的戲裡,求個跑龍套的角色。而不斷開放,卻總不思索自己「可以」,「能」怎麼活出自己時,道出自己的美麗與哀愁。
在這過程中,不變的是龍套、配角、敲邊鼓的卑微地位,並且也只會更邊緣,更加的爹不疼娘不愛。有能力的人都跑去臺北了,都跑去中国了,誰還留在這裡?當有幸有人要來投資,是來炒地皮的建商,看準你的是你那低廉的土地,你那瘦弱、破碎的身軀。再不然,也許就只剩下看看有甚麼剩餘的政治利益還可以搾出甚麼吧。
這樣的基隆,不快樂。
這樣的臺灣,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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