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宮崎駿的時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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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精神」(zeitgeist)的描繪,是後世讀者對於某個時代發生的事情,所能夠嘗試掌握的關鍵。以《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聞名的奧地利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就是對戰間期歐洲崩潰中的時代精神具精描繪的佼佼者。因為某個咖啡廣告,某個世代的台灣人幾乎都知道他的名言「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往咖啡館的路上」,這也可以算是褚威格所處的時代之「時代精神」的代表名句。那麼,在褚威格描寫的那個時代裡,有沒有人嘗試尋找其他地方的「時代精神」?

最近去看了宮崎駿的動畫電影「風起」,果然不易外地找到那種描繪「時代精神」的筆觸。那是1920年代,當時的日本人(也許包括或者不包括當時的次等國民台灣人)經歷了無可抵擋的地震、愚不可及的戰爭、以及突如其來的病痛,宮崎駿的問題是,他們是怎們活下去的?那個時代的精神,又是什麼?

電影中有個橋段,主角崛越二郎來到德國見習飛機製造,半夜睡不著,在街上晃蕩。一扇窗後傳來舒伯特的「冬之旅」系列歌曲。那其實是我很喜歡的作品,當下聽到只覺得熟悉。但某夜聆聽音樂家Zoe的廣播節目,才知道宮崎駿選了舒伯特的「冬之旅」系列的Wasserflut(熱淚如洪水)這首曲子,所傳遞的意念是「沉重」。因為背負了國家富強的責任,所以沉重,所以在冬季行走於當時意味現代的歐洲大陸時,崛越二郎的心境不是旅行的美好、而是家國的重擔。

那就是當時亞洲各國的時代精神吧?年輕人夢想家國成為現代強國,身上背負著邁向現代的重責,不斷地往前邁進。宮崎駿的電影讓我想起他的好友司馬遼太郎的作品《坂之上之雲》。只是崛越二郎所處的時代,是這個時代精神即將因為極端化而走向戰爭、進而毀滅的結局;而司馬遼太郎筆下的秋山兄弟,則處於剛剛開啟現代國家之夢的起點。

司馬遼太郎曾經說過,他之所以喜歡寫歷史,是因為他想從歷史之中,證明日本的先人其實沒有昭和時代的軍人那麼傻,他們花了很多時間思考國家的方向,反而是後繼者的愚蠢與對於世界的無知,才那麼自以為是地將國家帶向毀滅之路。正因為司馬一貫立場如此,因此在其最受爭議的《坂之上之雲》被拍攝為電視劇的同時,人人莫不憂心那些亢奮的戰爭場面,會錯誤的引導閱聽者轉向右傾的立場。

正如同「風起」這部動畫中,傾向自由派的人們也莫不憂心,創造零式戰機的崛越二郎的故事,會不會又再一次被有心人認為是倡議戰爭正當論的作品?但顯然沒有,無論在《坂之上之雲》,或者「風起」中,兩位曾經經歷戰爭的一代知識分子,都刻意的在作品中,尤其是對話裡,放入反戰的元素。正如同宮崎駿在回憶錄《出發點1979-1996》一書中,「我喜歡的東西」一節裡,藉著他擅長的繪畫,說出了自己喜歡飛機但討厭戰爭的情緒。但也因為如此,他們成為左右兩派所共同批判的對象。

戰後的亞洲對於日本的復興與「正常化」充滿疑慮,每每日本有軍事動態,都會引起周邊國家議論。像宮崎或者司馬的作品,都遭到中韓兩個受害國、或者日本國內的左派嚴厲的批判,因為他們的主題都和戰爭有關;但同時,右翼也認為他們的太過鮮明,藉著戰爭批判戰爭的立場顯得忍無可忍。

但我一直在思考,對於國家正常化的追求,和軍國主義右翼,中間應該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吧?亞洲各國對於日本的批評,是不是有稍顯反應過度的跡象?宮崎或者司馬所代表的,應該是經歷戰爭的一代人,對於戰後體制的反省與思考。國家本身不再負擔防衛的責任,而將此重責交給美國,交予駐軍,創造出一種純粹服從、無法反抗的新殖民主義型式,甚至還要因為美國需要,被迫跟隨出兵海外,這樣不具有能動性的的國家體制,在已經終戰將近七十年的世界格局中,是否依然妥當?

我並不是日本專家,對於這些問題的掌握,僅止於皮毛。只是每每看到在侵略戰爭中受害的亞洲諸國對日本「正常化」期待地的過度反應,都感到十分不解。只是在有限的閱讀中,漸漸發現經歷過戰爭一代的他們,如何試圖回到歷史,藉著人物的描寫,告訴當下的日本人,當年打破幕末體制之後的日本,前輩先人們對於國家的想像是什麼?後來進行的那場自我毀滅的侵略戰爭,又距離他們曾經夢過的理想有多麼遙遠?

這種「時代精神」的勾勒,正是創作者孜孜不倦而努力的目標。而回頭看台灣,我們過去的、現在的「時代精神」又是什麼?何以無人試圖勾勒?我們對於這個國家「正常化」的期待在哪裡?在我們短暫的歷史中,那些人思考過這些問題?翻閱書卷,也許因為更迭不斷的外來政權之故,這段描述赫然是一片空白,令人浩歎,也不禁想問,何時,我們可以成為一個正常而多元自由的國家,始得以不受拘束的追尋自己的過去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