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錄音破喇叭的七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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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網路上發起了「7月11日無生意日」,呼籲大家在這一天裡面不但不去那家通路最廣的便利商店,也不購買所有相關企業的商品。雖然早就知道大方向來說純屬徒勞,但在7月11日當天,你還是參與了,試圖證明自己在結構之下仍擁有一丁點可悲的能動性。

一整天下來,你也聽說參與者間爆發了大大小小的生活災難,從必須騎車到兩個街口以外去買一包煙,到忍受不合口味的冰美式咖啡,不一而足。身邊的人中最慘烈者當屬U君。那天在她乘坐大眾運輸的動線上面,恰好所有的便利商店都是這個系列的,所以連瓶礦泉水都買不到,而導致膀胱炎發作,幾乎足以奉祀進這場戰役的忠烈祠裡面。

然而這樣那樣的抵抗,或許連蜉蝣撼樹也稱不上。

前一天明明在臉書上面,「無生意日」的號召來勢洶洶,早就超過了萬人響應,你也確實看到了不只一人到場,你認識的人們在各自的生活裡犧牲一天的便利,來表達最起碼的抗議,可是這些都沒有在任何一份報紙上留下痕跡,像是一種不能見容於公共論壇的地下宗教,只有個人些微的精神救贖,而離群體的解放還早得很。

幾乎沒有主流媒體在行動日前傳布過相關訊息,或是在事後對戰役結果有所評議,你忍不住要猜測,這是作為廣告主的威勢力量,讓不該噤聲者通通噤聲了。因為這樣的噤聲,我們不會知道這場慘烈的戰役究竟換來了什麼戰果,甚至連敵人是多麼在意它都無從知悉,站在對街瞅著紅黃綠色系的店招,你會發現它仍然是門庭若市、歌舞昇平,馬照跑、舞照跳、Open照樣講,一切像是沒有發生過。

訊息的通路,不僅決定了行動是否有所效果,甚至決定了它是否曾經發生。截斷了這個通路,最後訊息也只能在走不出的臉書迴圈裡面,趨於耗散,成為散亂而無所用途的熱能。

這是這個時代的最有效統治技術,截斷二月、七月、九月或其他任何一個月份裡面革命發生的機會。

或許這時代其實是長得這個樣子的:

隔天7月12日的早上,你結束了一天的抵抗,復歸了每日的習慣,回到家旁邊的那家便利店購買咖啡,除了對自己的無條件投降深感羞慚以外,居然還必須忍受排隊在前面的中學生,不死心地質問什麼時候可以換到集貼紙的小贈品,延長你排隊等待的時間。從Kitty貓冰箱小磁鐵、多啦A夢小電風扇、拉拉熊小玩偶、Open將跳舞小玩具,通路業者一再創造小小的高潮、小確幸、小小小、三個小印第安、這是一個小世界,小得非常妙妙妙。

這其中最令人深感奇妙的,是不久前推出的菇狀原子筆。通路強勢的廠商,可以把容易引起猥褻聯想、而又不是很適宜書寫的文具,變成全國女性上班族爭相收集的熱門贈品。這樣的力量,甚至打敗了潛藏在上千年的性別角色中、少女的羞恥感。當然你我都從未贊成過那種羞恥感,不過驚覺到了連鎖超商竟然輕易辦到了女性主義未完成的志業。

我們取用可以到達我們的事物,我們喜愛我們可以取用的事物。大多數人為了避免Festinger式的認知失調,於是調整偏好傾向於接受被提供的一切,以在其中感到安然,所以我們追逐收集那些小贈品,以及吞下那些搭配銷售的可疑商品。通路不只提供你所要的,通路甚至決定了你要什麼。

通路反過來,變成內容的制定者,是這個年代發生的致命事件。到達的權力,最後足以決定誰可以出發。

過去的世界觀是塊狀的航海輿圖,有不清楚的陸地邊緣,並且有許多尚未發現或人跡罕至的小島,我們尚能期盼在偶然的機緣下,摸索到嶄新的天地;而今天的則成為了線狀的東京都地鐵圖,你只有站在圖前,擔心自己錯過末班車而被遺棄在陌生小站的份。

無論在虛擬的、在實體的空間,到達的路徑,成為時代最主要的提問。不能上架的物品,與不能刊載的事件,都像是加速器裡面對撞而生的新粒子一樣,瞬生而瞬死,是否曾經存在都顯得可疑。

又或許這個時代是長得這個樣子的:

在這樣的大通路時代裡面,我們也看著大壟斷的歷史壓縮在極短的時空裡面不斷重演,每一次既是悲劇、又是鬧劇。

透過通路的力量,在你的生活中每日發動政變、步步進逼奪權的,是新型態的「流氓資產階級」,比起過去幾十年的企業主們,他們更加叢林化、野蠻化,用火焚荒耕的方式犁過市場、犁過你的身軀、犁過受雇者與消費者,即使是資本主義式的倫理戒律也不復存在,他們毫不介意一次又一次地用有毒物質餵食你,並且一天比一天更不愧疚。

你回想起在7月11日,口乾舌燥的焦慮之中,你經過了同一個通路商的藥妝店門口,店員在騎樓上擺放著廉價的錄音喇叭,反覆播放告訴你:「購物滿五百元送XXX」,聲音嘲雜難聽,卻充塞了街巷、充塞了你的耳朵,讓你無可逃遁,心情惡劣,卻又束手無策。

「就這樣消費下去吧!」時代的魔咒在每一個錄音破喇叭放送著,也在他們所購買的每一個廣告、每一個置入的新聞、每一個暗示你買下一個商品的商品裡面。吹笛人昂揚向前,沉睡者追隨在後,走向黑暗的購物隊伍兀自延長。

 
關鍵字: 認知失調無生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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