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內外】林摶秋的推理電影練習曲:《六個嫌疑犯》

友善列印版本

林摶秋的台語電影作品修復版問世之後,以女性愛情為主題的《丈夫的祕密》與《五月十三傷心夜》應該是討論度最高的作品,作品中對女性命運與心理的深刻描述,得到相當高的評價。相較之下,1965年的推理題材《六個嫌疑犯》,雖也有不少人覺得好看,尤其是戰後台灣電影當中,無論國語電影與或是台語電影,推理題材都極為稀少,這部作品可說是先鋒之作。

然而,該如討論這部電影?林摶秋對這部不滿意,因而當年沒有上映,此外,與這部電影相關的蛛絲馬跡也不多。因而形成雖然有趣,但卻不知如何討論的尷尬狀態。《六個嫌疑犯》與《丈夫的祕密》都是翻拍自日本電影,透過與原作品的對照比較,或許可以拉出一條可能的討論途徑。

《六個嫌疑犯》的模板

《六個嫌疑犯》是根據井上梅次導演1960年的《第六個嫌疑犯》(第六の容疑者)改編,電影版則又根據南條範夫1960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改編。南條範夫是經濟學者出身的作家,一方面在大學教經濟學,一方面從事大眾小說的創作,可說是一位傳奇人物。至於導演井上梅次,在亞洲也極有名氣。1952年開始執導電影的他,導演生涯不過三年,卻已在1955年以《呼風喚雨的男人》(嵐を呼ぶ男)讓主演的石原裕次郎奠定巨星地位。除了在日本電影圈活躍之外,1960年代末期,更受邵氏之邀,前去香港拍攝愛情歌舞片。附帶一提,井上梅次的電影也有多部於1960年代台灣上映,諸如《勝利與敗北》、《逃亡記》等,不過,《第六個嫌疑犯》在台灣並未有上映紀錄。

《第六個嫌疑犯》故事結構有些複雜,三條線索引燃懸疑與殺機。

第一條線索是,某公司職員工藤,發現過去的情人輝子,現今擔任關西某會社社長高山的秘書。兩人關係其實是白天為主管與下屬,晚上則為地下情人關係。第二條線索是,高山的女兒芳子,與公司營業部主任山崎有婚約,但山崎與輝子有曖昧關係。此外,職員有馬對芳子懷有好感。有馬與工藤住在同一棟大樓。第三線索則是高山的弟弟啟三,也在公司任職,常去夜總會光顧的他與小姐滿子交好。滿子佯裝懷有身孕威脅啟三,要求提供高額撫養費。拿不出錢的啟三,於是安排滿子的哥哥安藏擔任公司管理倉庫,方便中飽私囊。此外,啟三的妻子千惠子也與週刊記者藤村有曖昧關係。

工藤發現輝子其實是社長情人之後,也陸續發現第二與第三條線索,並進而向當事人敲詐。當事人有的敢怒不敢言,例如千惠子,有的找人修理工藤,例如藤村就找了流氓二人組修理工藤。然而,一日,工藤卻於住所遭殺害。被警方列為嫌疑犯的有五人:第一人是有馬,工藤被殺當晚,他與工藤互毆被目擊者看到,被懷疑有殺機。第二是藤村找來修理工藤的流氓二人組。第三是被逼協力私吞公款的安藏。第四是私吞公款的啟三。第五是與社長之女有婚約,但又與輝子暗通款曲的山崎。然而,經過警方調查,這五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歷經反覆調查,終於浮現出第六個嫌疑犯,也就是真兇。

晃遊者的都會景觀

如果看過林摶秋的《第六個嫌疑犯》,就會對前述的劇情有強烈的既視感,可以說,《六個嫌疑犯》就是根據《第六個嫌疑犯》的基本情節而來。不過,林摶秋在翻拍時,多少會進行一些有意義的更動,就像《丈夫的祕密》就型塑了日本電影當中所無的無能男角色。《六個嫌疑犯》當中,又有那些更動?想突顯什麼?林摶秋所更動的角色設定當中,最有趣的是把《第六個嫌疑犯》當中某公司職員工藤轉換為有手好閒,專以打探消息為生的鄭光輝。鄭光輝角色的更動,讓他變成都會裡的晃遊者,透過鄭光輝一角,恰好帶出林摶秋眼中的都會樣貌。

推理小說源自歐美,小說出現的背景則與歐美社會城市化所帶來的劇烈轉型有著密切的關係。城市化帶來城市裡原子化的個人,也就是大量外來人口為工作來到城市。傳統農業社會裡,人們或因血緣、宗族等社會初級關係有著密切的連帶,但是,在城市空間裡,人們彼此之間陌生不相識,也隨著社會的發展,所從事的職業類別各異,這也因此形成異質的社會。偵探推理小說的基本元素在於層層解迷,這可說是在現代都會情境的土壤所生長的小說類型。所謂的晃遊者(flâneur),源自德國文藝評論家本雅明。在他看來,晃遊者就是19世紀的首都巴黎的無所事事者,但卻也是他們,敏銳地看到隱藏在現代都會裡種種不為人知的事情。

林摶秋透過鄭光輝這樣的晃遊者展示出什麼樣的台北都會樣貌?電影開場,鄭光輝在夜晚台北駕車遊晃的片斷,晃動的鏡頭帶著濃濃的黑色電影的色彩。黑色電影的主題是城市犯罪,晃動的鏡頭帶著不安、醞釀犯罪的出現。這個開場,在戰後台灣電影當中,確實帶著前衛的色彩,也一如電影開始字幕所示,這部電影是以新風格拍攝而成的偵探推理電影。接下來的城市片斷當中,鄭光輝以照相機偷窺拍照別人私情,而後再到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勒索,這些都是推理小說中,串起犯罪者與被害者之間關聯的典型媒介。公用電話亭一景的構圖,讓人印象深刻,透過電話亭帶出1960年代台灣的城市一隅。

最特別的空間與情節,應該是台北火車站。台北車站一景除了可以看到1960年代台北車站夜晚的樣貌外加兩旁的南僑肥皂與國泰航空閃爍的廣告招牌之外,更有趣的是,電影中的董事長劉啟聰與秘書兼秘書黛玉同行,準備南下高雄。未料,黛玉先行在中壢下車,劉啟聰起疑跟蹤,發現黛玉另有情人,因而萌生殺機。電車與地鐵是日本推理小說的重要元素,透過大眾交通工具帶出不在場證明或跟蹤某人謀殺等。《六個嫌疑犯》裡,火車也成為都會的一環。此外,林摶秋電影中慣常出現的酒場,依舊是重要空間,只是在《丈夫的祕密》那裡,酒場是婚外情發生的場所,《六個嫌疑犯》則是資訊交換匯集的空間。

從《白晝殺人》到《六個嫌疑犯》

  根據1994年第70期《電影欣賞》林摶秋專題中石婉舜的「追憶湖山製片廠」一文,林摶秋因為不滿意《六個嫌疑犯》的編導處理,認為作品不佳覺得見笑,儘管電檢已通過,但最終沒有上映。

應該說,在林摶秋的作品系譜當中,不同階級的女性的愛情與命運,尤其是他關注的主題。《六個嫌疑犯》是推理電影,看似與這個主題無關,不過,仔細來看,也許可以說用推理犯罪的形式,表現像黛玉這樣女性的故事。風月場所的女性是林摶秋電影中的重要角色,她們周旋在不同男性之間,《六個嫌疑犯》裡的黛玉不也是如此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才能解釋為什麼林摶秋的作品系譜當中,突然來了一部推理電影。簡言之,就是用推理的形式來描寫由黛玉引發的愛恨與殺機。不過,從電影的內容推演來看,這部作品比較像是林摶秋的推理電影練習曲。108分鐘的影片裡,帶出過於繁複的人物與利益關係。筆者也是看了兩三遍之後,才能徹底清楚來龍去脈。林摶秋所說的對編導不滿意,或許正是《六個嫌疑犯》當中人物與情節銜接的問題。

看《六個嫌疑犯》時,不免讓人聯想到葉步月的推理小說〈白晝殺人〉。1907年出生的葉步月比林摶秋大13歲。醫生出身的葉步月,也熱情地投入小說創作。1946年,他出版了日文寫成的小說集《白晝殺人》。筆者在〈百年前台灣的偵探劇場〉的系列文章當中,介紹了日治時期日本推理文化的形成,乃至在台灣發展的情況。基本上,日治時期台灣的報刊都已有推理小說的刊載,不過,作者多是日本人。台灣人也有嘗試推理小說者,不過,作品規模仍屬發展中的階段。葉步月的作品是重要的嘗試,推理情節的架構相對完整。

〈白晝殺人〉的開場跟《六個嫌疑犯》一樣,都是以台北行進中的汽車開場,而情節也是圍繞公司著開展。只是〈白晝殺人〉的主軸是遺產爭奪,20年後的《六個嫌疑犯》則增添了更多的都會元素以及男女之間感情的愛與恨。兩者可說是戰後台灣推理作品的先鋒之作。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