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歷史】蔣介石祕密軟禁政論作家龔德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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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政權對付威脅到他政治利益的異議者,除了暗殺、軍法槍決之外,「軟禁」也是他遂行政治迫害的主要手段之一。張學良、孫立人、彭明敏等人,都是遭蔣介石軟禁的著名例子。

張學良案是發生在中國,蔣介石敗逃台灣時,並沒有忘記他,他被軟禁的地點也跟著轉移到台灣。孫立人案和彭明敏案都發生在台灣,時間分別是一九五五年、一九六五年,孫立人遭蔣介石軟禁於台中寓所達三十三年,彭明敏則因《台灣自救運動宣言》案,遭特務嚴密監控軟禁約五年,直到他於一九七○年出脫台灣。不過,他們都不是蔣介石在台灣遂行軟禁迫害的首例。

蔣介石在台灣的第一件軟禁案,是發生於一九五○年的三月九日,被他軟禁的人是文筆犀利的、堅定反共的著名政論作家龔德柏,這是標準的整肅異己、對言論界殺雞儆猴的案例。

龔德柏,一八九一年生,中國湖南人。在中國時,辦過《世界晚報》、《大同日報》、《申報》、《救國日報》等報紙,經常發表尖銳的批評文章,而贏得「龔大砲」稱號;中日戰爭後,他寫了不少反共文章,被譽為比蔣介石更反共的人,當時的《救國日報》也成為比中國國民黨黨報更反共的報紙。

一九四七年國民政府的正副總統選舉,龔德柏因為支持非蔣介石屬意的李宗仁,《救國日報》曾遭到廣東籍的國民大會代表團砸毀,該報也曾被國民政府下令短暫停刊的命運。蔣介石政權從中國敗逃之前,有一份資料顯示,一九四八年,台灣銀行的上海辦事處曾經以公款訂閱該報(檔案管理局檔號:A307200000N/0037/A0/0001/76/007)。

一九四九年,中國國民黨在國共內戰中兵敗如山倒,蔣介石帶著殘兵敗降潛逃台灣之際,龔德柏也帶著家人匆匆的逃到台灣,隨身僅帶一只裝有貴重財務的皮箱,卻在轉運途中不幸遭竊,經濟陷入極度困境,他選擇在新竹落腳後,開始以替報章雜誌撰寫政論文章為生,卻因評人論事都不改他犀利痛快的風格,喜歡痛罵黨政要人,中國國民黨蔣家王朝當權人物對他非常不以為然。

除了寫文章之外,他偶而也受邀發表演講,在演講中罵起人來同樣痛快,幾乎將中國國民黨的檯面人物都罵火了。此時,讓蔣介石憶起他在中國辦《救國日報》的舊事,他曾經以新聞和評論大力鼓吹《蔣公不出國,中國無救》的論調,蔣介石認定他是與李宗仁同一陣線,故意挑起逼蔣介石出國的爭端。

一九五○年三月九日,他應邀到新竹的國防大學演講,講題是《新國難之由來》,談的雖然是反共問題,他仍不改本性,針砭中國國民黨的反共政策時,也不忘痛罵中國國民黨高層人物,並直指蔣介石的戰略錯誤。演講結束之後,他突然不知去向,當天也沒有回家。

連續幾天都不見他的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了,他的太太、朋友向國防大學打聽下落,不得要領,請警察單位協尋,也始終沒有消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一年一年過去,龔德柏彷彿從地球上消失般沒了蹤影。

他的太太終日以淚洗面,沒有經濟來源,起初是靠湖南同鄉濟助,他太太認為靠人接濟非長久之計,最後只好賣掉僅有的簡陋房子,另租房子並養了一些雞,靠賣雞的微薄收入養家糊口。李敖曾經這樣形容其窘況:

龔德柏「妻兒不知其所在、朋友不知其所往,消息全無,雲深不知處。這樣拖了五年,老婆兒子,都從沒見過他一面,老婆急到把頭髮禿成光頂,一家大小,啼饑號寒。」

到了一九五四年年初,當人們逐漸淡忘龔德柏這個人時,他的朋友才探聽到他被中國國民黨蔣介石政權軟禁的消息,不過,仍然無法得知他被軟禁在哪裡。胡適博士在那年三月返台時,向中國國民黨當局查詢並要求予以釋放,但中國國民黨敷衍以對。

一九五五年三月,當時的立法委員成舍我(無黨籍,跟龔德柏同樣從事新聞事業,一九五六年創辦「世界新聞職業學校」——今天的「世新大學」)在立法院提出義正詞嚴的質詢,這件軟禁案才受到社會廣泛的注意,成舍我指出:

「龔德柏失蹤迄今,僅差四日即屆五年,他過去抗日反共之堅定立場,與我國國策,實相配合,其失蹤後,政府採取不審不判不殺不放之政策,致使其一家六口難度苦日,太太甚至削髮為尼,龔年六十有六,身體本不健康,據聞曾數度絕食,他究竟犯法與否,應迅予審判,僅採『拖』的政策,將可能引起公憤。」

成舍我的這項質詢提出時,曾經受到全體立法委員的熱烈鼓掌,然而,絲毫都沒有動搖蔣介石軟禁龔德柏的意志,因此,《自由中國》半月刊在第十二卷第六期以社論提出諸多質疑:

「八個月前,俞院長保障人權的諾言,一字一句地寫在立法院會議紀錄上,八個月後,因莫名其妙的事由而入獄的人,仍然在縲絏之中!『人權保障』之謂何?諾言的價值又安在?」

「就龔案說,不聲不響地把人捉去,是依甚麼法?五年來不審、不判、不殺、不放,又是依的甚麼法?不依法捉去的人,將依甚麼法來處理呢?我們希望俞院長『依法處理』這一答覆不是一句毫無內容的託辭,所以,我們要如此追問。」

龔德柏這段遭遇,外界所知極為有限,他自己也絕少提起,僅在《又是愚話》一書的自序中輕描淡寫說:「我六十歲來到台灣,在山中雲霧深處隱居七年。」但是,「下山後想點文章,混幾文稿費,以幫助家用,只以『老百姓談三國演義』為題,寫了兩次,就不能寫下去了。所以我對於文字一道,已不感興趣。」顯見即使軟禁七年後,蔣家王朝對他的迫害從未停過。

所謂「山中雲霧深處」,數年後才得知,龔德柏是被保密局所逮捕,軟禁在新竹的一處軍事基地,距離他的家只有咫尺之遠。在這裡前後關了一年多,表面理由是「在陸軍大學演講,公開譭謗政府」、「言論失檢查處」,但李敖認為真正的原因是他寫《蔣公不出國,中國無救》惹的禍。

之後為了繼續監禁,才以「思想動搖、為匪宣傳」的理由交付感化三年,有了未審而扣上的罪名之後,龔德柏就被移往保密局監獄(前身是日治時期的軍人監獄),因通匪而遭蔣介石槍決的吳石中將,槍決前就關在龔德柏對面的牢房。當年,蔣介石為了鞏固統治正當性,雷厲風行地整肅了很多政治異己,龔德柏就在同監遇到不少知名的政軍人士。

龔德柏好不容易埃到三年感化期滿,蔣介石竟下令繼續監禁,而以「感化期間思想並未改善」為由,又感化三年。正如成舍我所言,自始至終都是「不審、不判」,完全以蔣介石的獨裁意志非法執行。

蔣介石從未就他的政治整肅案件公開表態過,可是,對於龔德柏案卻意外地公開講話了。那是成舍我質詢一個月後的一九五五年四月五日,蔣介石在「國父紀念月會」中講述《保障人權及言論自由問題》時,很意外地主動回應成舍我的質詢,提到龔德柏案,「迭據感訓所長報告,龔德柏在所毫無悔改之意,種種荒謬言論,均存有記錄可查,治安機關檢核感訓考核報告,其思想言論,尚無悔悟,故迄今尚在繼續感化之中。」

黨報《中央日報》隔天以頭版對蔣介石的講話歌功頌德,肉麻地強調中國國民黨政權「保障人權及言論自由」邁入新境界,其實,正暴露了蔣家王朝滿口謊言、自欺欺人的本質,這段談話恰恰充分證實蔣介石政治整肅的強硬態度。

在蔣介石談話後,居然又繼續將龔德柏軟禁了近兩年,直到一九五七年二月十八日,龔德柏仍然「豪無悔改之意」,蔣介石毫無辦法,又擔憂造成黨內反彈,最後,只好放他出來(時年六十七歲),前後僅差十八天即軟禁滿七年。

無論秘密軟禁期間或蔣介石公開證實期間,龔德柏的夫人龔張孝徽無數次要求晤面、保釋,均遭奉令拒絕,即使直接寫信給蔣介石,也都被閱後不理。既然「不審、不判」,又不能保釋、不准晤面,龔張孝徽迫於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便在一九五五年九月陳情要求救濟。

蔣介石一方面高喊「反共」綁架隨他敗逃台灣的外省籍人士,以鞏固他的統治權,另一方面竟又迫害「反共」的諍言之士,經過成舍我的質詢、胡適關切、《自由中國》與《自立晚報》等報刊的評論與呼籲,中國國民黨內部的不滿之聲逐漸出現,隔了數月,蔣介石才施捨式地准予「每月發給龔德柏眷屬生活救濟金」;同時,為了安撫外省籍高層情緒,蔣介石也曾召集核心商擬後續處理方式。

處理方式之一,就是讓他恢復自由後,由內政部發布遞補上國大代表,其實,龔德柏遭軟禁之前就已經被列為候補國大代表,尚未開始支薪,當時協助他家屬解決生活困境的朋友曾提議向國民大會申請,但因人失蹤了而未能如願,直到正式遞補後才獲得支薪。

不過,龔德柏自述說:「公費不足維持生活,故我又開始寫文章,以作補助,但沒有刊物登載」,因為遭到中國國民黨蔣家王朝全面封鎖,迫於生活,他晚年就不再寫政論,文章多以生活小品為主。

他對當時的境況有這樣的描述:「從前登載我的愚話的刊物,次第被人處分,使我的愚話殆又無發表機關,這給我的打擊就非常大。」、「最低限度的生活總須維持,而況尚有子女生活支負擔,故仍非賣文不可。但政治性的愚話,固絕無銷路,幸而老友陳訓畬兄主持香港時報,他來台時同他商談,我願為香港時報副刊寫小品文字,以求獲得少許稿酬」。(《也是愚話》自序)

他說,「這些文章絕無一點政治性,它雖不是我的思想品性全部的表白,但至少是其一小部分。」當時的《文星書店》除了出版《文星》雜誌之外,也有計畫的印行《文星叢刊》;《文星書店》從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五年,請龔德柏將這些文章結集出版,連續發行他的四本書:《愚人愚話》(文星叢刊24)、《也是愚話》(文星叢刊68)、《又是愚話》(文星叢刊157)、《還是愚話》。每一本都銷售得很好,至少印行四刷以上。

龔德柏這四本書出版後的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文星》雜誌第99期尚待排印之時,蔣家王朝的警備總部下令台北市警局到印刷廠沒收待印稿件。兩天後,中國國民黨政權要求當時的台北市政府以高玉樹市長的名義下達《文星》雜誌停刊一年的行政命令(《文星》停刊一年期滿,發行人蕭孟能依法申請復刊,卻未獲批准)。大約一年後,《文星書店》也停業了,龔德柏的「愚話」系列由《傳記文學》於一九七八年再版。

蔣介石軟禁、關押龔德柏,必須付出代價,那就是:龔德柏發揮了資深媒體人的敏銳觀察力及犀利寫作力,將保密局監獄的黑幕詳實記錄下來,一九六九年完成了《蔣介石黑獄親歷記》,記載遭受囚禁期間的見聞,尤其是對「保密局的酷刑」記述鉅細靡遺,當時遭蔣介石整肅關在同監的高官、將官,都成了龔德柏筆下的實例。

他說:「我於(一九五七年)二月十八日晚七時回到家中,但新聞界仍不知道,我乃在走到臺北之前,在家中記述我牢中七年之經過,以免我再遭事變,可以使從前七年之經過不被湮沒。」、「我相信這本小書頗有歷史價值。我已做長期坐牢的決心,我決定與蔣氏競爭壽命的長短,....只恐我的死不為世人所知,則未免使死我者太佔便宜。」

《蔣介石黑獄親歷記》的原稿託付在知己喬家才將軍手中。一九七五年,蔣介石先死了;五年後的一九八○年,「競爭壽命的長短」的龔德柏也死了;再隔十年(一九九○年),喬家才才把原稿交給李敖,由李敖出版(李敖語)。龔德柏揭露的蔣介石特務黑牢,依龔德柏自述是:「特務有這等牢獄,使希特勒與史達林的牢獄亦為之減色」,顯見蔣家王朝恐怖統治之可怕。

蔣家王朝長期極權專制獨裁統治台灣,台灣人民不惜犧牲力爭民主,中國國民黨黨國餘孽不反省往昔殖民統治的罪孽,也不珍惜台灣人民奮鬥得來的民主,竟站在台灣珍貴的民主土地上假借民主反民主,甚至心懷不軌企圖出賣台灣,實在是罪不可赦啊!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