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作家的還魂丹——截稿時間(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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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來,並非所有著名作家或大學教授都能頂住截稿壓力,順利克服這個心理障礙。本名內田榮造(1889-1971)的內田百閒,是個小說家和隨筆作家,他出身良好的家庭環境,自舊制第6高校畢業後,考上了東京帝大德文科,亦是夏目漱石的得意門生。由於這個文學機緣,他與芥川龍之介、鈴木三重吉、小宮豐隆、森田草平等作家頗有交誼。1917年,岩波書店出版《漱石全集》時,他承擔該全集的校閱工作。1920年,內田百閒擔任法政大學教授,前途一片光明。翌年,他在《新小說》雜誌上,發表〈冥途〉、《旅順入城式》等短篇小說,1922年,其處女作品集《冥途》出版。在11年後,他出版隨筆集《百鬼園隨筆》(三笠書房)好評如潮,再版了數十刷,成為名符其實的暢銷書,至此可謂其文學事業的頂峰。然而,1934年在法政大學校內發生了解聘教授講師的人事風波,其文友森田草平(夏目漱石為其門生森田草平的長篇小說《媒煙》作序)亦在名單中。於是,內田藉此機會辭去教職,決心以筆桿維持生計。

內田百閒放棄大學教授的收入以後,立即遇上了一個大難題。他要如何保持穩定的創作量(產能),方能頂住職業作家這頂冠冕。因為沒寫出半個字,意味著沒有任何稿費進賬,坐吃山空的恐怖很快就會捲土重來。相反地說,對作家而言,出版(雜誌社)祭出截稿日期這種殺手鐧,不盡然就是壞事,從宗教意義上來說,亦可視為作家的「通過儀式」,完成這個儀式如同作家得到認證,否則當初就不應該誇下豪語壯言,硬生生把自己推入悔恨的深淵。內田百閒寫過一篇題為〈無恒債者無恒心〉的隨筆,在這篇文章中,他向我們展現最真實的生活寫照,使我們見證作家身陷經濟危機試圖突破重圍的精神狀態。

某年歲末,內田百閒正為沒錢度過新年發愁,因為米缸裡空盪盪的,已陷入揭不開鍋的窘境,他為此感到焦灼起來,得想辦法克服眼前的難關。他想向朋友調頭寸,但是依照他的經驗,在年關將盡之際,開口借錢的時機,實在不好,如此一來,借錢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幾番痛苦思索以後,他終於想出了一個策略,決定拚寫文稿,用此稿費來支應新年的各項開銷。這樣他即可避免歲末時節在外奔波的勞苦,便去造訪某雜誌社的主編部,找他熟識的朋友談談。那位主編知道他的狀況,問他幾時可以交稿?內田百閒答說,他回去就開始動筆。主編問他能否在截稿前交稿?他倒是說得雲淡風輕,「若交不出稿子,我麻煩可大了,眼下我可是需錢恐急呢。」主編接著說道,他們雜誌社工作至(12月)28日,休假到新年過後。換句話說,萬一(內田)來不及交稿,他實在愛莫能助了。對此,內田百閒拍胸脯保證,絕對來得及交稿。他沒有說出口,大略盤算過,這個歲末籌得兩百圓應該可以度過難關。他姑且就為這兩百圓開筆奮戰。

他下定決心,旋即準備寫稿,帶著文人作家的豪情,將自己關閉在房間裡,打開了瓦斯暖爐,香菸抽個不停,不刮鬍子修面,陷入了漫長的思索。經過了一天,他就感到頭疼不已,關掉了瓦斯暖爐,試圖改用電暖爐,是否改善頭疼的問題。於是,他到鎮上找了好幾家電器行,都沒有中意的,最後到半藏門的東京電器行,查看最適合的暖爐款式。不過,他身上沒錢,最後只能打量幾眼,即折返回家了。最後,他轉向其住處附近的電器行交涉。他走進店裡,發現裡面只擺了一具電器暖爐,是兩三年前的舊款,後面的部件有些髒污了。他告訴店家老闆,若使用上沒問題,他可買下的,但是稍後才能付款。電器行老闆同意,立刻搬來了電暖爐為他組裝。

於是,他在房間寫稿的時候,使用電暖爐關掉瓦斯暖爐,以為這樣改善頭疼的問題。他伏案沉思許多,忽然感到鼻腔乾燥得發癢,他用手指頭摳挖,果真鼻腔內的黏膜乾得結塊了,最後連眼睛和皮膚都乾燥得讓他很不舒服。他索性關掉電暖爐,又重開瓦斯暖爐,在爐上擺了一只水壺,利用冒出水蒸氣來濕潤房間的空氣。然而,這並非萬全的辦法。瓦斯暖爐使用過久,他便頭疼起來,只好暫時關掉使用電暖爐,但不久之後,他眼臉乾燥的問題又來折騰了。他只好兩台暖爐交互使用,到頭來,弄得他那天晚上沒能寫出什麼稿子來。

過了數日,他的鬍子越發滋長,沒有零錢花用,整日坐著導致胃腸不適,截稿日期迫近在前,他不由得感到焦灼起來,開始質疑自己賣文維生的決定,認為這是何等膚淺的想法:像這樣接連數日關在房間裡寫稿,如同在看守所度日一樣,但卻擠不出半點寫作的靈感。與其這樣受苦,不如四處借錢,縱然對方面有難色,最後仍然答應來得風雅。他想過,這兩台暖氣乾脆停掉,別再寫什麼稿子了。然而正如上述,歲末年關之際,要借錢到手極為困難。而且,他又答應雜誌社的主編於年底交稿,看來以寫稿換取費用來得妥當,想到這裡,他回到座位準備寫稿,偏偏靈感不向他敲門。到了12月28日早上,他只完成了不及一半的稿子,就急忙地奔到雜誌社向主編致歉。主編問他,為什麼無法完稿?還寬慰他說,該雜誌元月6日出刊,他若在此之前送來稿子,他願意拜讀。經由主編這番好意,他原本要打消念頭,這下子又復活了。結果,那天,他為了自己日夜操勞睡了午覺,頓時感到如釋重負,心情快活了不少。在短暫的午睡中,他設想著這兩三日向那些朋友調頭寸,最後差使妻子用其僅剩的一件外套,拿去當鋪周轉現金,自己就仰頭大睡了。

根據內田百閒的回述,翌日,寒雨下個不停,他來到街上,攔了一輛自動車(汽車),與司機商議車資,最後談妥了計價方式:前一個小時為一圓五十錢,其後每小時加一圓三十錢。看得出來,他在交通工方面頗為講究,儘管現下他已捉襟見肘,按照他的經驗,新車的坐墊很舒適,這樣他就一面吸著菸,一面眺望窗外的寒雨。他吩咐汽車駕駛,自己不趕時間,行車速度儘量維持在二十英里,這並不影響司機的權益。為了能籌得借款,他跑了幾個地方,先到荻窪、神保町、阿佐谷、日暮里,來到西荻窪,後來經由朋友轉述,有個朋友可出借一百五十圓,他大喜過望直奔那個朋友家裡。豈知朋友無奈表示,他原本備妥一百五十圓,但是歲末年終大家都來借錢,東借西拿僅剩一圓三十錢。朋友向內田說,他來得太遲了。結果,年底最後兩天,他從早到晚徒步四處借錢,都沒有著落。而之前籌得的自動車資,在第一天就花光了。其後兩日,他只能搭乘電車或乘合自動車(公車),到朋友家裡借錢。不巧,朋友外出未歸,他只好鼓起勇氣往下個目的地前進。

結果,到了大年除夕夜,他仍然未借得半毛錢,步履蹣跚回到家裡。他尋思著這兩三天來,自己到底所為何來,撇下寫稿換錢的差事,四處向朋友借錢,卻落個徒勞收場。他這樣形容當時的心境,門外行人絡繹不絕,寺院傳來了鐘聲,沒有人上門討債,也沒有人向他說,此借款一筆勾銷,惟獨他在家裡數著除夕夜的鐘聲。或許對他當時的境況而言,與其盡早服用準時交稿這帖還魂丹,他相信莫如欠下借款在還債的壓力下寫稿來得有效。作家面對寫稿的精神態度,真是深不可測,有些時候還包含著自虐為樂的成份。

有些作家因為無法如期交稿,不敢直面索稿甚急的編輯夜叉,只能借用寫信的方法,表明自己拖稿的正當性,爭取最大的同情和理解。我們從大眾小說家吉川英治於1951年2月2日寫給報社編輯的信函中,可看出作家筆耕不穫的痛苦。吉川英治說,他原本當日造訪報社的編輯,但是幾番思索,考慮到每次與編輯見面,話匣子打開就無法收拾,認為寫信來得恰當。接著,吉川英治終於點出主題,他向該編輯表明,自己想盡辦法就是寫不出小說來,承蒙與其多年的交情和好意,在這節骨眼卻無法交稿,心裡實在愧疚萬分,請他多日寬宥……。此外,吉川進而說,近來他深切感到生命的無常,漸漸失去搏鬥的意志,精神變得軟弱下來,喪失了為報社撰寫連載小說的那種自信了。他自嘲道,已經六十歲掩不住老態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其妻子為此擔憂不已,他安慰妻子不必多慮,但他在信中又提及自己經常腹瀉(意指截稿壓力所致),更加感到老境已至的悲涼。

最後,為了說明拖稿的理由,吉川英治說,在報上撰寫連載小說,需要強大的寫作熱情,然而,現下他就算搜索枯腸依然擠不出半點文思,這是鐵錚錚的事實,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不僅如此,他還說諸多雜事尚未處理,要解決這些煩心雜事,已讓他忙得焦頭爛額了,根本沒有任何心思寫稿。最後,他回到坦誠的立場,因於自己拖稿嚴重,無臉與編輯相見,期盼下次造訪之時,當面向他請罪懇求原諒,千謝萬拜在所不辭。耐人尋味的是,從吉川英治的措詞中,可以看見截稿壓力之大,足以壓垮大作家的精神與肉體,促使他們務必想出完美的詞句來概括自己的寫作困境。這是個極為有趣的悖理:因為不明確訂定截稿日期,作家永遠不會交稿的;而急急如律令般的催促,他們會立刻失去食慾,晚上睡不安寧,情況嚴重的話,可能需要心理咨詢或治療服藥,這些問題解決之後,他們又得重新面對這愛恨交加的行業。

或許有人要問,那麼以《檸檬》一書聞名的作家梶井基次郎,其境況是否就比吉川英治來得好呢,私小說的寫作比大眾小說來得容易?結果,事實並非如此。梶井基次郎於大正5年9月15日給朋友近藤直人的明信片上,坦承在寫作上遇到了困境。他說,《新潮》雜誌截稿日期為每月5日,他沒能如期交稿,為此非常痛苦,向雜誌社要求延至15日,即使如此,他仍舊沒有寫稿的心思,前天索性從大阪返回東京了。對梶井基次郎而言,他在返鄉期間,打算與朋友見面聊談近況,或許又能寫出作品來,只可惜,這些美好的事物,一件都沒能實現。於是,他心想不如回到東京的場域,直接面對截稿壓力,藉由這帖還魂丹的激發,助他盡快完稿,早日回到作家的正常生活,享受創作小說人物和故事的愉悅。透過來自地域現場的威嚇力量,也許作家原本難產困頓的稿子,就會變得順利生產出來。就此視點來看,這的確不失為一種寫作妙方。(下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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