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翁佳音,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研究人員。
臺北圓山貝塚史前遺址上,原來主人存活的漫長時段,大致與中國仰韶、龍山文化,以及殷商王朝,列於相同編年欄之中,也就是大約在兩三、千年前時間軸上。我手中一本日本吉川弘文館1981年出版的《標準世界史地図》,就這樣處理,只是「圓山」居然被標記成:「丸山」(見圖)。
「丸」與「圓」(日本漢字為「円」),都可念作maru,都是圓形之意。不過,「丸山」兩字,總會令歷史研究者不由得想到十七世紀日本新興國際都市長崎的特種行業:「丸山遊女」。近代初期歐語文獻常見的Geixei、keesje,是音譯自漢字「傾城keisei」,就是指日本風俗業的妓女;如同頻頻出現的歐語「Bonzo」,是音譯自「坊主Bouzu」一樣,在指日本有特色與地位的和尚。丸山遊女的恩客,當然包括遠道渡海而來的荷蘭人與華人。當時,幕府規定出島內的商館荷蘭人不准走出去買春,得由丸山遊女入館為荷蘭人服務。相對的,長崎唐人屋敷的華人,卻可進進出出,春城無處不飛花。
丸山遊女,確實讓老番岔題連想到荷蘭時代臺南安平或府城內已有酒家(kittebroer)這門行業的事實。閩南漳泉諺語說:
有山就有水,有人就有鬼;有樹就有鳥,有社就有婊
臺諺也有「無娼不成鎮」,當時,有國際多元族群聚居的臺南新港社(Sinkan)、臺灣市鎮(stad Zeelandia),怎可欠缺這部分的歷史風景?可惜,正經歷史研究者不會去想像與碰觸這類的殘酷現實社會。因此,日本時代以前的臺灣史景觀,好像不用有聲色場所當背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在致力於發揮東亞航運中心、反清復明,以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都是清教徒、太古完人;沒有丸山遊女,只有圓山太古巢。一切有說不上的奇怪。
圓山,道地臺北人會叫「圓山仔înn-soann-á」,山勢為小而圓之山,有時寫作「員山仔」,這是臺灣各地都有的菜市仔地名。大清帝國統治臺灣晚期,據說曾到省城福州附近都市當過老師(閩縣教諭)的臺北大龍峒鄉下舉人陳維英,選擇在這座其貌不揚的圓山仔頂築屋,號稱「太古巢」。不久改朝換代,日本人一開始便在這裡發現著名的圓山貝塚,啟動臺灣近代考古學的引擎。日本國內也一樣,近代考古學是在東京大森貝塚序幕。日臺兩地考古,都從貝塚垃圾堆開始,真巧之一。圓山貝塚時代湮遠,與中國上古殷商遺址,兩岸獨立對照,時空連接太古(巢),真巧之二。
不過,有時候,巧合只是表面現象。由遙遠太古原住民傾倒蚵蛤殼垃圾,堆積而成的小圓山,幾千年後雖然被臺北名師陳維英文雅命名為「太古巢」,嚴格講起來,真的是有歪打正著的地名巧合。陳老師命名為「太古巢」,當年有題詩,收錄於《淡水廳志》,詩中有:
山中甲子不知年,夢入華胥一枕邊。
壞土原無盤古墓,枯枝獨闢有巢天。
兩儀石上搜遺跡,八卦潭前隱散仙。
自笑草廬開混沌,結繩坐對屋三椽。
彷彿是陳老師把圓山仔頂當成不知歲月之華胥古國,把它比擬成混沌盤古開天的「太古」時代,一切由詩心所生,是詩人原創。但根據文獻與當地傳說,指圓山仔以前曾是痲瘋病人躲居之處的「癩哥寮thai-ko-liâu」,陳老師兄弟為了雅築,把這些可憐的癩哥爛癆(thai-ko-nōa-lô)病眾趕出去,屋築城之後,並不避諱原是癩哥寮而取諧音雅意之「太古巢thài-kóu-châu」。
這可不是老番膨風,或獨創出來的傳說喔。讀者若不信,可上網去查國立臺灣圖書館臺灣學數位圖書館的日本時代期刊《愛書》,1938年,田大熊寫的〈陳維英與太古巢及其聯集〉一文。戰後,臺北文獻耆老也再重複傳承。
大龍峒的圓山仔,從地理位置來看,在清代是聚落外緣,有觀音寺、牛埔空地,用來安置與隔離痲瘋病人,並不令人訝異。不過,老番還是不排除另一種地形命名的可能。傳統漳泉潮語系的臺灣人,面對地形石礫凌亂的小山、坑谷,通常會叫「太高坑」、「大窠坑」等等。圓山仔的凌亂貝塚堆積,讓人不由得命名為「癩哥巢」,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老番這次說故事,結尾還是要提醒讀者,繞著圓山考古遺址,我們可想到若無丸山游女,那麼有戰後美援時代中山北路的貓仔佳麗,我們可想到天朝老師讀書人,想到不知是國姓爺,還是荷蘭人投擲劍身的劍潭,想到劍潭的觀音亭和尚與擋路蛇………臺灣的故事這樣講,好像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