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鹽水大飯店:戴振耀的革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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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鹽水大飯店:戴振耀的革命青春
作者:陳增芝
出版日期:2017年11月25日
出版社:玉山社

第二章 父祖─苦嚐外來政權更迭

我老爸雖然無讀過學校,但是,伊一世人攏足愛看冊,日本時代,日文嘛看,漢文嘛看。國民黨來,中文嘛看,特別愛看黨外雜誌,我受我老爸影響,自細漢嘛足愛看黨外雜誌。

失學老爸求知旺盛

「清連那會遮(怎會這麼)厲害,沒讀冊(讀書)擱考贏一堆有讀冊的!」

「清連足厲害,規(整)個岡山郡,日語演講比賽得第二名!」

耀伯眼中的父親戴清連,雖然幼時錯失學校教育,沒有任何正式學歷,但一生求知慾旺望,從未停止學習。日治時期曾經參加「岡山郡日語演講比賽」,獲得評選第二名。

即使國民黨來台,日文轉成中文,完全難不倒他,閱讀始終是他一生的最愛,尤其愛看黨外雜誌,連帶影響家中所有的子女。

戴清連出生的時代,日本政府已經實施普及義務教育,會要求所有學齡兒童入學,戴清連的大哥一直唸到高等科(即後來學制的初中),但他卻跟著二哥怕會體罰學生的日本老師,而「相揪」拒絕入學。

這是因為剛就讀「楠梓第二公學校」不久的二哥,有天在學校附近焢土窯(烤蕃薯),燒壞許多草皮,被老師處罰,不敢上學,就要原本對上學很好奇,並且有一點嚮往的戴清連代替上課。但是,沒三天就被發現是「冒名頂替」,又被老師處罰。

楠梓第二公學校,即現今的仕隆國民小學,一九一七年創校,原稱楠梓坑公學校仕隆分校,三年後一度獨立稱仕隆公學校,再隔一年又改稱楠梓第二公學校,一九二九年又再改回稱仕隆公學校。

小小年紀的戴清連,害怕動不動就體罰學生的老師,就跟二哥「相招」拒絕上學。二哥自此與書本絕緣,但錯失入學機會的戴清連,很快就後悔了。

庄頭同齡的小孩都有唸書,只有他沒唸,能懂的事情就「輸人很多」,於是跟著當時在唸「高等科」的大哥學習。

「我老爸雖然無讀過學校,但是,介認真和(很認真跟)我大伯學東學西,嘿,伊介厲害哦,數學嘛會算X+Y。」耀伯眼請發亮的述說,連小學學歷都沒有,卻連方程式也會演算的父親。

戴清連長大後,沒有任何學歷,只能找糖廠附近的零工,諸如甘蔗園採收或挖水溝之類的,感覺很辛苦,收入又低。因此,一直很嚮往到高雄市內找工作,看到桃子園修軍港的招考公告,就跟著一群人去報考,只錄取三名,竟然也榜上有名。

日治時修建的桃子園軍港,即今高雄市左營區的左營港南岸、壽山北側平地;以及鼓山區的壽山西半部面海部分。

「第一個、第二個,攏是仕隆公學校第一名、第二名畢業的,結果,我老爸沒讀過學校,考第三名,庄頭的人攏講,清連那會這厲害,沒讀冊擱考贏一堆有讀冊的!是不是弄不對啊?」

「伊雖然無彼咧(沒那個)學歷,但是絕對有那個程度!」戴清連苦學自修的精神,耀伯發自內心的敬佩,而且深深以父親為榮。

尤其,戴清連的好學,並沒有因為一次的考上錄取,就停止學習之路。桃子園軍港的工作之後,戴清連又考進位於高雄市內的「日本鋁業株式會社」。裡面有位同事看戴清連有好學上進之心,很盡心教他數學跟日語,使戴清連的「學力」又精進許多。

日本鋁業株式會社,是日治時期一九三五年創建的煉鋁業,當時曾經是全世界規模第二大製鋁廠。(位於現今高雄市前鎮區,隨時代發展,一度長期廢棄閒置,現已改裝為結合餐飲、影城、宴會、書屋、展演廳等生活娛樂與創意文化的大型商場。)

戴清連的日語程度精進,也可以從參加日語演講比賽得到證明。那是岡山郡官方舉辦的日語演講比賽,報名者來自現今橋頭、楠梓、燕巢等十一鄉鎮的年輕人。

「規(整)個岡山郡排第二名,佇阮橋仔頭的庄頭介轟動,細漢時常常聽長輩講,所以,我嘛感覺我老爸介厲害。」

阿公很會講古,老爸日語演講比賽得第二名,連帶影響戴振耀也很愛參加演講比賽。不只初中、高中,連服兵役,演講比賽從不缺席。

少年振耀在初中二年級時,獲得全校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並且代表學校,參加在高雄中學舉行的全高雄市初中英語演講比賽,再奪下全市初中的冠軍,獲頒高雄市長陳啟川署名的獎狀。

幫少年振耀寫演講稿的英文老師謝飛雄,當時是教務主任,非常替他高興,與有榮焉。戴振耀一九七七年首次打著「黨外」旗幟參選鄉民代表,在橋頭鄉的鳳橋宮舉辦演講會時,謝飛雄時任橋頭國中校長,特地到現場表達支持,並親自代發競選傳單,呼籲支持橋頭優秀子弟。

英語得冠軍,但「國語」就吃大虧了。無論是在省立岡山高中,還是服兵役時,所有演講比賽,青年振耀無役不與,即使連戰連敗,仍樂此不疲。

岡山高中是高雄著名的眷村高中,外省子弟佔比一半,遠遠超過外省族群在台灣人口比率的一成五。明知單比口音,就鐵定不討好之下,少年振耀還是無役不與。問耀伯,當時不會有挫折感嗎?

「哈哈哈,擱袂咧(並不會吔),我只是愛演講。我做兵時嘛報名比賽,因為看過一本冊叫《革命家鄒魯》,伊是七十二烈士之一,彼時對這拚革命的,我攏真欽佩,佇彼咧(在那個)年代,敢去舞(從事)推翻滿清的代誌。所以彼咧比賽,我自訂題目,就是『革命家鄒魯』,講到拋頭顱、撒熱血,自已嘛會感覺熱血沸騰。」

耀伯講得興起,手也跟著揮舞,配合抑揚頓挫的「拋頭顱、撒熱血」,重現當年對演講的熱情。

回應明知得獎無望的覺悟,耀伯又是招牌的爽朗笑聲,完全是志在參加,不在得獎的豪邁瀟灑。服兵役時的自選演講題目,更是早已透露耀伯人生道路。

台灣知青熱血改造台灣的時代

耀伯的老爸戴清連,出生於西元一九二一年,台灣進入日治第廿六年,也是台灣人接受新式近代化教育,第一代知識菁英嶄露頭角的時代。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並未直接參戰,戰爭帶來的國際物資需求,使得日本景氣空前繁榮,相對於歐洲傳統強權因為戰爭,而造成元氣大傷,日本則是連帶台灣各種產業飛速發展。

此外,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蘇俄建立世界第一個共產主義政權;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倡民族自決原則,自由民主思想襲捲全球,各種思潮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日本境內的知識份子醉心新思潮,台灣知識菁英則透過日本新思潮的影響,開始嚴肅思索台灣的命運。

自由民主思潮湧入日本,跟當時日本國內正值元老政治轉型政黨政治的「大正民主」時期,有很大的關係。這段期間,日本內閣不再由「元老(倒幕功臣,舊藩諸候)密室政治」決定,而多為遵循政黨政治的現代民主政治體制,內政開始重視民意,更重要的是,對殖民地也相對寬鬆開放。

各種內外因素交乘的結果,台灣境內各種社會運動與團體也跟著蓬勃興起,包括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台灣文化協會、台灣農民組合、台灣工友總聯盟等。

根據日本官方統計,台灣青年留學日本的風氣,在一次大戰結束後激增,留日人數約八百人,到一九二二年激增到兩千四百多名。台灣青年到日本留學人數,在「大正民主」時期不斷攀升,從立憲主義、民本主義,到後來的社會主義,台灣留學生與島內青年,都深深受到薰陶與影響。

戴清連出生那年,正是林獻堂領銜,聯合許多台灣知識菁英提出「台灣議會設置請願書」,這個請願運動歷時十四年,也是日治時期,台灣最大規模的政治運動。過程中獲得日本政界、學界、社運界及輿論界的支持與同情,盛況空前。

更重要的是,早在請願運動之前成立的「台灣文化協會」,對建立台灣主體性的文化啟蒙,有著既深且遠的影響。

因為這絕不是僅止於知識菁英階層,單純的文人附庸風雅或書生清談論政,而是帶著改造台灣的熱情與使命感,積極向全台灣各階層推廣的台灣文化啟蒙運動。

文化協會為了追求有效宣傳,陸續積極創辦刊物,包括月刊的「台灣青年」雜誌、旬刊到週刊的「台灣民報」、每日刊的「台灣新民報」。主事者初時皆力求全部漢文版,但受迫於日本政府政策的強制,讓步改採漢文日文各半,後來甚至被迫取消漢文版,而為全日文版。

相對於清治時期,讀書只是為了參加科舉,求取功名,知識領域僅止於中國四書五經等,台灣人在接受新式近代化教育之後,欲知天下事的求知風氣頗盛,文化協會的全盛時期,在台北、新竹、台中、員林、台南等地,甚至設立了十餘處讀報社,免費提供民眾閱讀。

文化協會有感於當時中高年齡層的文盲仍多,非常重視演講會的舉辦,積極在全台灣各地舉辦在地語言(台語或客語)的演講會,經常造成轟動,根據統計,單單一九二五年起兩年內,聽眾即達廿三萬人之多。

文化協會的巡迴演講,在戴清連的成長過程,因為年幼並未親自恭逢其盛,但青少年積極向學的時候,卻是熱血知識菁英,在全台推動文化啟蒙運動之後,社會風氣甚為蓬勃的台灣。

「我老爸雖然無讀過學校,但是,伊一世人攏足愛看冊(他一生都很愛看書),日本時代,漢文嘛看,日文嘛看。國民黨來,中文嘛看,特別愛看黨外雜誌,我受我老爸影響,自細漢嘛足愛(從小也很愛)看黨外雜誌。」

窮追!總質詢必問「何時實施母語教育」

「郝院長,我毋知影你佇(不知道你在)美國住幾天,你的英語講了真好,但是你佇台灣住四十年以上,聽嘸台語,你聽嘸我講的話,會感覺痛苦袂?想看嘜,全台灣兩千萬人當中,有五、六百萬的台灣人,到這馬(現在)聽嘸、嘛袂曉(也不會)講北京話, (他們)的痛苦擱有誰人了解?」

戴振耀始終堅持台語質詢,郝柏村初時很強硬,但幾次下來,副院長施啟揚成了郝柏村的專屬即時翻譯,直到行政院長後來換成了連戰、蕭萬長,才沒有這個問題。

回憶這段往事,耀伯說,他從進入立法院開始,無論是委員會,還是院會,一直都是台語質詢,他並沒有要求郝柏村說台語,同樣的,他也反對有人強迫他說北京話,語言是溝通工具,重點在相互尊重。

「像我剛進立法院,行政院長是李煥,李煥就無那尼(沒有那麼)強勢,會問邊仔(旁邊)的副院長施啟揚,李煥用北京語答覆,我嘛接受啊。」

「我最失望的,是原住民的立委莊金生,我佇爭取所有台灣母語的尊嚴,伊竟然反對,擱說『難道這裡也可以用阿美族語質詢嗎?誰聽得懂啊?』我說,你會使(可以)用阿美族語質詢呀,我支持你,立法院應該設翻譯,增加原住民就業機會有啥米無好?重要的是,原住民語的尊嚴,應該佇國會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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