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農說書】救贖的不祇一方─寫在電影《沈默》放映前

友善列印版本

好萊塢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懸於心中近30年,改編自日本小說家遠藤周作代表作《沈默》的同名電影,本周即將於台灣上映。由於該片全係在台灣取景拍攝,所以台灣代理商就以「讓世界看見台灣」,作為吸引本地民眾前進戲院的亮點。

這就形成多重的平行時空:遠藤周作身為日本的天主教徒,他亟思透過歷史檢索,一方面考察德川幕府迫害天主教徒的史實,另一方面,他更在意如何為日本人量身定造出救贖新衣,這就是《沈默》的要義;而作為紐約義大利後裔的史柯西斯,他似乎想透過電影捕捉普世、超時空的救贖,表象看這是美國人俯看世界的企圖,內裡卻有著異於新教的執念,史柯西斯的內心衝擊又是一道課題;至於台灣人藉由好萊塢導演之眼,演繹一齣17世紀日本天主教徒受迫害悲劇史,場景卻是那麼熟悉,是否也經由「讓世界看見台灣」致使國際孤兒的台灣也能獲致救贖呢?

作為源頭的小說,關於「沈默」的主題:反抗歷史的沈默、探索神的沈默,其實並未囿限於天主教;再者,小說、電影和台灣觀眾各自展延了救贖的意念,這意念或是宗教,或是族群認同,或是國際地位的歸依,更可能在觀賞電影之後產生截然不同的化學變化,我們不必、不該先驗地設定什麼結論。

溯源基督教(廣義)早期遭羅馬人迫害的斑斑血淚,始終是基督教徒最津津樂道,也是十字架救贖意象的鮮明展示。17世紀日本德川幕府對天主教徒的殘酷迫害──穴吊、水磔、踏繪,更讓梵諦岡教廷可以藉由對殉教者的封聖,彰顯天主教的榮光;但教廷對於遠藤小說所提問的棄教者(費雷拉、洛特里哥),始終置若罔聞,這是嚴父對棄子的憤怒與不屑,卻也是遠藤不以為然,特以「母性書寫」回應之因。

另外,回到歷史脈絡來看,德川幕府強力迫害天主教徒的17世紀初,正是歐洲宗教革命如火如荼、新舊教廝殺激烈的年代。從1517年(對,今年正好滿500年)馬丁路德公告《九十五條論綱》後,其後喀爾文、英王亨利八世的抗教,做為既得利益者的天主教會,對於鎮壓異己儘管絕不手軟,卻再也壓抑不了改革的烽火,為此還在一世紀之後打了一場「三十年戰爭」(1618─1648),《沈默》所書寫的正是這期間故事。

面對新教的衝擊,舊教裡頭的羅耀拉等人創立了耶穌會,除了積極建立清規戒律,更派大量傳教士遠赴東方的日本、中國拓展教務──1549年,沙勿略(San Francisco Javier)登陸日本鹿兒島,1583年利瑪竇(Matteo Ricci)進入中國本土。耶穌會教士傳教頗積極,因而在東方獲致了一定的成績,特別是日本方面有不少大名皈依天主教(大友宗麟、大村純忠、有馬晴信、小西行長、黑田官兵衛、蒲生氏鄉等),信徒一度達70萬以上。但隨著豐臣秀吉統一全日本後,對天主教大名與教眾的勢力頗忌憚,加上佛教、神道教敵視天主教,於是1587年頒布《伴天連追放令》,定天主教為邪教,1597年還誅殺了廿六名傳教士與信眾(方濟各會與耶穌會均有之)。

到了德川幕府,對天主教徒的迫害變本加厲,尤其是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更於1633年頒布鎖國令,這直接導致1637~38年慘烈的「島原之亂」。天草四郎之名從此在民間風行,還成為山田風太郎小說《魔界轉生》的舞台背景。遠藤周作《沈默》的背景就在「島原之亂」後,日本與葡萄牙全面斷交的危疑年代。

要說的是,耶穌會教士虔誠、博識、克己律人,品德與力行都讓人感佩;但在宗教革命期間,耶穌會在舊大陸與新教的對抗可毫無寬容之心,對外拓展傳教事業,又有意無意成為西、葡、法等帝國侵略的幫凶。所以,當東亞的日本、中國先後祭出禁教令,固然讓人見識到傳教士與信眾的堅貞或棄教的苦痛,但傳教士背後的帝國力量,能視而不見嗎?怎評價大航海時代戛然中斷西方宗教與文化的海禁、鎖國?

讚歎殉教者的忠貞,當然是人性的輝光;但對彼時日、中主政者來說,不處理天主教問題,絕對是瀆職、怯懦的罪行(但德川幕府的殘虐又是另椿大罪),若說遠東從此跟不上西歐腳步,以致西力凌駕東帝,這無疑是過度簡化了歷史過程。或許遠藤著力於棄教者的心理轉折,正是另闢蹊徑重解歷史。

費雷拉與洛特里哥的對話,是整部小說最精采處。「我也是這樣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現在的你一樣。可是,那是愛的行為嗎?司祭必須學習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這裡的話。」「基督一定會為他們而棄教的!」「就這樣,司祭把腳踏到聖像時,黎明來臨,遠處傳來雞啼」。特洛里哥就是耶穌的化身,吉次郎就是背叛耶穌的猶大,但人總在神性光輝下映見心靈之需。

費雷拉與特洛里哥的對話,讓我聯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宗教大法官之語。見著復活的耶穌,主教明知祂就是耶穌降世,卻對祂說:「你就是耶穌嗎?最好保持沉默,不要說什麼話。因為你不適合發表什麼言論。而我對你已經了解的夠多了。你除了在以前說了許多話外,並未擁有充分的權利。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打擾了我們。」自始迄終,耶穌始終不發一語,這也是另種「沈默」的形式:世人自欺欺人的愚妄,神都看在眼底。

肉身痛苦、心意動搖,但神跡並不會出現。救贖祇能靠己身,面對不同的環境作不同的抉擇,更清楚地說,人必須藉由自身受苦來檢視神的軌跡,這就是遠藤周作《沈默》陳述的教義。電影內容不可能與小說同,一個洋人詮釋日本天主教的辛酸血淚,必有其同理心,也會有文化落差,但看如何細察;而本地民眾見及熟悉的地景,卻陳述著一個三百多年前的東洋故事,該想的絕非「世界已看見台灣」,而是近年好山好水的反撲,背後又潛藏著什麼神諭?善良的子民始終淪為國際孤兒,上蒼想測試什麼?

近來鬼島之名搞得人心沮喪,彷彿台灣是該焚毀的蛾摩多、所多瑪罪惡之城,也許透過電影透顯的地景與宗教情節相繫,某種救贖就存於其中,但看人們的心眼是否打開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