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生,在印度工作生活,期許自己凡事要追本溯源、務求真實的台灣人。
12月3日印度央行(Reserve Bank of India, RBI)公布的資料證明,在施行之初頗受稱許(至少對總理穆迪的支持者而言)的廢鈔政策對打擊黑錢的效果非常有限。在廢鈔後的25天內,印度人民透過長長人龍,在各地銀行內存入約9.6兆的舊現金,已遠超過在11月8日時被宣布廢止使用的15.4兆舊現金的一半。
印度央行規定所有的商業銀行需要提交存款準備金,而這個數字在11月8日時是約4兆,再加計原本銀行就會留存在手上預備給客戶提領使用的現金,目前仍停泊在民間的剩餘舊盧比其實已剩不到2兆,約不到13%的舊鈔總額──而到政府訂定的舊鈔可存款日期12月30日前,還有25天的時間可以將舊鈔存入金融系統。根據現在銀行櫃檯前仍可見到的隊伍,不禁令人懷疑究竟有多少「黑錢」真的能被廢鈔政策「打回原形」。
中央政府最初假設,廢鈔之後,至少會有3兆現金「消失」,相當於政府從「錯誤的手」上奪回這些現金代表的價值,「消失」的現金將可以從中央銀行的財務報表上劃掉,進而成為中央銀行對股東(也就是中央政府自己)的股利,但這個美妙的假設目前看來岌岌可危。
「黑錢」的持有者似乎找到了方法把舊鈔送回金融系統裡。穆迪在這週的演說裡指名了眾多Jan Dhan帳戶(無最低餘額限制,且在保險、投資多有優惠,專為相對弱勢的民眾開設的帳戶)「有不尋常的存款存入」──在廢鈔之後,許多Jan Dhan帳戶餘額變成盧比49000元,正好低於需要提供稅號(PAN)的50000元上限;這個巧合令監管單位懷疑背後有高度組織化的洗錢組織在收購Jan Dhan帳戶人頭,並出租給有需要的人使用。
另一方面,印度嚴重的偽鈔問題,亦說不定會出現收回的鈔票比登記有案的鈔票還要多的世界奇觀。綜合以上令人尷尬的數字,悄悄地,穆迪政府開始把重點從「打擊黑錢」轉移至「懲處貪汙」上,稅務當局祭出了對未申報所得處以最高200%稅率的懲罰。以存入1000萬盧比的未申報所得試算,需要繳納給稅局的稅金加上罰鍰總額為847萬5000元,約當將近85%的稅率。政府尚未公布過去三週以來稅局總共收回了多少所得稅,但稅務當局是一直如狼似虎地放話要對「有異常行為」的帳戶優先審查,警告人們千萬不要妄圖挑戰執法的權威。
目前仍無法確切衡量廢鈔政策對印度經濟宏觀上的影響;華爾街日報訪問12位經濟學者做出的印度GDP 2017年成長率預測表示,經濟學家們的預測最低下降至3.5%,最高仍為7.6%(約與去年相當)。12月1號公布的採購經理人指數(Nikkei Purchasing Manager Index),是三週以來第一個更新的重要總體經濟數據,顯示印度工業活動雖仍在擴張,但有稍微趨緩──從10月的54.4下降至11月的52.3(台灣11月為54.7)。
流通貨幣的劇減,會依據產業的天性產生不同的效果。同樣以汽車產業而言,最大的汽車廠牌Maruti Suzuki公布了11月的銷售成果,比去年同期成長了14%,而另一個汽車廠牌Mahindra & Mahindra則宣布,乘用車11月銷售額比去年同期下降了33%。這是因為消費者習慣以貸款購買Maruiti Suzuki銷售主力的配備800至1200立方公分引擎小車,而以越野和運動取向車款為主的Mahindra則碰上偏好越野性能的鄉村地區缺乏金融機構支持的困境。
最明顯的贏家是電子支付廠商和整個金融體系,人們被給予了一個很好的誘因去嘗試各種電子支付服務,連續三週印度當地各大報紙頭版皆被電子支付廠商買下,對著廢鈔議題大作文章。大量的流動性回到了銀行裡,搭配人們開始(被迫)適應無紙幣生活,雖然短暫的櫃台服務部門因人潮湧進而疲憊不已,但中長期而言給了銀行家們更多的發揮空間。
穆迪政府是這場震盪最終的勝利者:任何沒有成功回到金融體系的舊鈔將作廢,進而成為中央銀行可以發給政府的股利,穆迪的政敵們正因為要為眾多來路不明的資金找到解釋焦頭爛額;而稅收部門正趁著這個機會大開殺戒:過去印度所得稅總額約當國家GDP 5.6%,遠低於美國的12%、日本的9.8%或巴西的7%,一次性的廢鈔政策究竟能匡正印度所得稅系統的紊亂到什麼程度,相當值得觀察。
對大部份的市井小民、販夫走卒而言,廢鈔政策全然是場災難。在許多現行的經濟模式裡,紙鈔仍作為交易、運送、儲藏價值的載體。去除了86%的流通貨幣形成的通貨緊縮,令這些以紙鈔為主的經濟受到重大影響,許多人的畢生儲蓄也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被迫加入銀行前長長的人龍,被動地等候政府究竟願意施捨回來多少價值。
德里汽機車零配件市場凱若巴格(Karol Bagh)超過一半的商家沒有營業,一位輪胎行老闆挺著肚子坐在店門口,揮舞著手上一大疊500元和1000元舊鈔,「Cash no problem, cash no problem!」他特立獨行地喊著;另一側的輪圈改裝行半羈拉著鐵門,幾位包著頭巾的錫克教年輕人喝著奶茶,在店裡談著天;離改裝店一步之遙直至延續到街底的店面則是大門深鎖,路面蕭瑟;印度南部,滿載椰子的卡車出發了,才剛上路,卡車司機才發現他手上準備用於支付食宿、罰鍰和賄賂的35000元盧比現鈔變成廢紙;他在路上試著用一些折扣賣掉了他的500元鈔票,還因沒有鈔票支付過路費或找錢的高速公路收費站成為的新的停車場而耽誤,他比預計的還要晚一天抵達德里,但他不知道何時,也不知道將以什麼形式獲得報酬。
僅在第一週,非正式統計全印度因為被嚇死、累死、擠死的民眾超過30人;無數領日薪的勞工被迫告假,花費數天時間在銀行前排隊兌換新鈔;許多人夜宿銀行或ATM前,等待早晨第一批現金的送達;不只銀行除了換鈔之外的所有業務都停擺,警務系統也全面投入於維護銀行前人潮的秩序,原本的工作受到不少影響。
這場社會震盪也震出了地域發展的不平等,舉例而言,根據印度央行2016年統計,全印度約有20萬台ATM,平均每台ATM要服務6000名使用者;然而,生活在旅遊勝地果阿(Goa)的人只須和其他2000名使用者分享一台ATM,但在比哈(Bihar)的ATM卻得肩負起14000位需求殷切人民的生活大計,換句話說,比哈的居民需要花費七倍的時間在ATM前的隊伍裡,無論怎麼解讀,這種分配都極為不公平。
此外,這次行動又再次顯露出因印度管理、物流、規劃的不良。政府的換鈔政策一週數變:最早公布每日可以兌換4000元盧比的鈔票,這個限額曾短暫上升到4500元,接著因為在現金運送上遇到困難而驟降至2000元,最後甚至在第三週時無預警取消兌換現金的服務,僅能將舊鈔存入銀行帳戶後提領。不要忘了,印度有一半的人沒有銀行帳戶,這些人別無選擇只能在黑市上以30%左右的「手續費」兌入新鈔。
紊亂的政策方向,像一條巨鞭盲目揮舞,對於高社經人士並無多大影響,例如我,我擁有一個銀行帳戶並有金融卡,可以去擁有刷卡設備的店家消費,維繫我的生活;但對沒那麼幸運,坐落在鞭梢的底層民眾,以及路上未擁有或未及購入刷卡機的商家而言,這條巨鞭每改變一次揮舞的方向,就是一次天崩地裂。穆迪在演說上一再呼籲他的兄弟姐妹們,為了這個國家更好的未來,再多「承受一點不便(hardship)」,但現實是,某些人承受的「不便」要遠比其他人來得多;更重要的是,這些「不便」匯集起來的利益,最後又有多少會回到為了其犧牲最大的人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