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劇變年代中的快樂小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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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星期三,之所以我還記得,是因為小學星期三都上半天課。所以我記得媽媽在睡午覺,我在檯燈下閱讀《西遊記》或者《說唐演義》之類,東方出版社那種字很多的兒童讀物,一切一如那些年前前後後平凡至極的任何一個下午,波瀾不興卻暗潮洶湧,就在我閱讀的當下,蔣經國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渡過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天。

強人逝世,政壇驚天動地,當時的副總統,法定繼位者李登輝在記事簿中這樣寫:

「(1988年1月13日)下午三時半,七海來電要求迅速到總統寓所。因為正在接外賓關係,離開總統府較遲,到的時候已經四時多。俞院長、沈秘書長、郝總長均已到達。孝勇兄告知總統已經逝世消息,晴天壁歷(霹靂),心情特別沉重。」

蔣經國死了,台灣會變成什麼樣子,沒有人知道。遲到的李登輝即將繼任總統,沒有人看好毫無班底的他,甚至總統死去,身為法定接班人的他還是重要人物中最後被通知到的。

一場政治鬥爭大戲即將開始,我媽卻在睡覺、我在看《西遊記》,證明我們的確是大時代中的小馬鈴薯無誤。

知道蔣經國過世,是吃過晚飯之後的事情;原因是我爸又叫又跳的跑進書房說:「豬頭死了!豬頭死了!」我爸是本土典型的日本風多桑,不茍顏笑慣了,很少看見他這麼興奮。被感染興奮情緒的我放下功課,走出去看那台只有五個按鍵、三台之外其他台都要共用一個鍵的電視,發現電視竟然變成黑白的!黑白的!黑白的!

主播哭喪著臉說明天全國都要降半旗,但那時威權主義已到強弩之末,是故記者的情緒應該沒有前幾年的李春姬那麼激動。

蔣經國貴為總統,和小學生我的人生畢竟沒什麼交集,當時我腦袋想的事情,竟然是「降半旗」要怎麼降?應該是國旗歌演奏慢一點,所以快快升上再降下來?還是演奏快一點,讓旗子只升到一半?第二天早上我充滿看熱鬧般的期待,答案揭曉,是正常演奏正常升旗,但最後一段多演奏一次,讓旗子可以跟著旋律降下一半。

但看熱鬧的心情一直很收斂,因為那天早上早自習時,我就發現學校氣氛不對。我讀的小學鄰近被兩個眷村包圍,班上許多小朋友在胸前都別上了黑紗。那種哀傷的氣氛,和我家那種興奮或者事不關己的情緒有很大的不同,我收斂情緒,裝出一臉嚴肅貌,這應該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認同政治所帶來的差異吧。

不久之後學校開始鼓勵「瞻仰儀容」,當時從來沒有看過遺體的我嚇壞了。所幸,再強調一次,威權政體已到強弩之末,當時政府的控制能力已經不若1975年,沒有辦法強迫大家跪在路邊哭泣,當然「瞻仰儀容」這回事也只能用鼓勵而非強制。

我打死不去,不僅是因為政治立場的因素,還因為我膽小害怕,不敢看與我無關的人的遺體。很多年之後,阿公過世,我伸手觸摸他冰冷的額頭,才知道當躺在那邊的人是你的摯親時,人是不會害怕的。

第二年,天安門發生六四事件,這是我第二次感受到認同政治的差異。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發起捐款活動,我爸輕描淡寫的說不用捐,捐了也不知道錢要送去哪裡。但同學捐款踴躍,我作為班長不能身先士卒,還得做出事不關己狀,心裡有點過意不去。

還記得有位同學,他父親是高階軍官,面對暴政,也許真有瞋怒之心,於是拿出一千元投入捐款箱,當時一千元很大,這一舉算是驚動萬教。不過很多年以後,我才在閱讀中發現這筆捐款因為中國紅十字會拒絕接受,因此去向不明,想想我爸也算真知灼見,只是不知道那位同學若發現此事,情何以堪。

儘管認同如此紛歧,那段時間我感受到的,就只有差異而沒有政治(或者說當時也不懂),在紛亂的世界中,而與世無爭的小學生還是快樂的活著,星期三下午到同學家打電動、去學校打棒球,或者去眷村偷採人家的桑葉來餵養蠶寶寶、順便偷吃營養不良的桑椹,然後被業主拿著竹竿追打逃竄。

在我們被追打的同時,李登輝在驚天動地的劇變中逐漸穩固地位,八大老、十三大、宋美齡返美,台灣成為政治學經典中民主化的模範生;柏林圍牆倒塌、蘇聯垮台、冷戰結束。這些我在十數年後在講台上講給學生聽的事情,其實都是從各式各樣的一、二手資料中閱讀得悉。而那些差異於今回憶起來,也逐漸開始有政治的痕跡。

想想很荒謬,我明明經歷那個時代,卻毫無印象,到底是當時年紀太小?還是資訊太不透明之故?這件事情我至今仍無法參透。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