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的蘆葦 ──被消音的台灣慰安婦阿嬤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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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4國際慰安婦日」即將到來,這是2012年12月在台灣召開的第11回亞洲連帶會議的決議(目前各國NGO正串連爭取成為聯合國正式認定的紀念日),以紀念第一位出面告發的韓國慰安婦阿嬤金學順,她於1991年8月14日實名現身,並在同年12月與文玉珠、今田君子(假名)等人聯合向東京地裁提訴,要求日本謝罪與補償,2004年11月敗訴定讞,訴訟過程中的1997年12月逝世。

金過世時我正在日本念書,新聞大篇幅報導,印象深刻。有關她的證言,始終有許多矛盾質疑,但慰安婦的經歷則是無可否認的事實。留學期間適逢女性主義/性別研究熱潮,跟著朋友組讀書會、參加研討會,我自然也以女性人權普世價值的角度去看慰安婦問題,日本保守派在乎的「強制連行」與否,對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然而,韓國慰安婦支援團體「挺對協」的對日強硬態度,粗暴對待不同意見的韓國阿嬤,讓我們這些關心女性人權發展者越來越反感,而進步派媒體知識人的應對也讓人失望。現在回想起來,90年代日本新民族主義興起的背景,會以反自虐史觀的歷史教科書運動登場,慰安婦問題的應對失措,或許也扮演了催化劑的作用。

2005年1月,最初與金學順一起對日提訴的今田君子(真名:朴福順)過世,相關新聞內容讓我非常驚訝感嘆。身著韓服在靖國神社餵食白鴿的照片更令人難忘。朴福順阿嬤曾在「亞洲女性和平國民基金」(AWF)的證言影像[1]提到自己痛苦的慰安所生活以及照料傷兵時所見的悲慘場景,那些軍人說死後會在靖國花下見,結果她人到了只看見白鴿,也許那是他們「恨」的化身吧?想到逝者的悔恨怨懟,心痛不已,就買了些飼料餵食,鴿子還會特別駐足在她手上進食。她死後,沒有任何親友出面,最後是由日本支援慰安婦的NGO負責人出資幫她安葬在韓國的公墓「望鄉之丘」。

1993年「河野談話」作成前曾訪談16名韓籍慰安婦,朴福順阿嬤就是其中一位。她明確表達自己如何被誘騙到中國河北棗強的慰安所,曾經抵抗但胸口被刀刺傷。朴福順等七名原慰安婦在1997年因為考量自己年老體衰,生活有困難,除了繼續上訴外,也希望能領取AWF的贖罪金與醫療補助費,遭到主張日本國家法律賠償的挺對協強力抨擊:「領日本的髒錢,等於承認自己是公娼!」

當時因為抵制AWF而發起的韓國市民捐款,居然排除這七名阿嬤的領款資格,公開實名個資讓她們成為全民公敵,受到騷擾威脅冷漠霸凌,更要求韓國政府必須停止她們的每月生活費,此無理要求最後雖然未果,但已對許多慰安婦阿嬤們造成莫大心理壓力。(與台灣婦援會獨攬全責不同,韓國的慰安婦每月生活補助由政府負責發放,不透過挺對協)

AWF成立於1995年7月村山內閣,針對二戰時期慰安婦受害女性提供補償/贖罪(atonement),其具體內容:(1)總理大臣謝罪信[2],(2)從國民募款給每人200萬圓的贖罪金,(3)由政府資金提供每人約120萬到300萬圓的醫療福利援助,實施對象為菲律賓、韓國、台灣、荷蘭、印尼等五國[3]

研究指出,菲律賓、印尼等佔領地慰安所的人權侵犯情節重大,後者甚至出現戰俘收容所就地變成慰安所,強制荷蘭女性當慰安婦,這不折不扣屬於戰場性犯罪,一如今日其他戰地所發生的人權案件。

相對地,同為「日本人」的台韓殖民地女性,與日本軍人的關係沒有那麼敵對緊張,這可由許多口述訪談和日本戰爭文學裡有關慰安婦的描寫得到印證。但AWF補償作業成果最好的反而是菲律賓荷蘭佔領地慰安婦,由她們的證言也可得知其滿足安慰之感。台灣婦援會跟隨韓國挺對協的強硬路線,高喊「韓國能,為什麼台灣不能?」控訴日本死不肯道歉(總理謝罪信不夠正式?)與要求日本國會「特別立法」法律賠償,並且對外宣稱「沒有一個台灣慰安婦阿嬤領取該筆錢,她們一身傲骨不為所動。」[4]

目前國內對於AWF的認知多來自於婦援會的解說,認為這是日本政府欲逃避國家法律責任的幌子,成員都是親日本政府關係密切者,藉以分化支援團體。而且「若接受賠償,則放棄控告日本政府的權利」[5]

這與事實相差甚遠。如果連鶴見俊輔、和田春樹、大沼保昭等古典左派進步學者[6]都算親政府者,只能說婦援會從一開始就對AWF充滿了無知的敵意,誤導台灣社會。婦援會的解說並未提及日本總理的謝罪信,只不斷強調阿嬤清白不能為錢所收買,勿「聽信敵人片面之詞」否則「親痛仇快」的負面字眼隨處可見,彷彿台日之間處於交戰國狀態。

另一個與事實相違者是關於訴訟權利的確保,1998年,已經領取AWF贖罪補助的朴福順阿嬤不僅能繼續上訴,更在東京地裁的口頭辯論中,提及自己拿到橋本龍太郎總理謝罪信時的流淚激動。而這項法律權利的促成其實與台灣的知日世代積極協助息息相關。

根據現任司法院長賴浩敏於2006年接受和田春樹教授的專訪[7],我們可以確認有多名台灣慰安婦阿嬤們透過萬國法律事務所正式完成AWF贖罪補助的領取手續,字裡行間透露出當時與婦援會交手的衝突緊張和阿嬤感人落淚的場面。這些事實並未載入婦援會的相關報告裡,飽受壓力的這些台灣阿嬤們也成了被消音的存在。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