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醉.生夢死》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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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醉.生夢死》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想起多年前讀過的、幾已遺忘的小說──馬奎斯魔幻寫實的顛峰之作《獨裁者的秋天》。當我在電影的最後幾幕鏡頭中看到重現主角的媽媽倒臥在地上,已死亡多日的場景,以及最終主角在新店溪畔和已死的媽媽手牽手跳起了舞來,充滿回憶插敘的時序,極其濃郁的魔幻寫實氣味,使我不由得回想起馬奎斯這樣描述著獨裁者的死亡:到了星期一的黎明時分,由於那個已逝的偉人和已然腐敗的權勢,這個城市颳起一陣暖和的微風,而從他幾個世紀的昏睡中醒來。

獨裁者死亡了,城市從幾世紀的昏睡中甦醒了過來,對獨裁者當然是嘲諷。但是電影也恰是藉由媽媽的死亡,揭開過去的帷幕,聯繫起更多的人,彼此交錯的人生,層次分明。只是死亡的訊息是慢慢地渲露,屋子裡開始有更多的聲音,更多人的走動,像是一種甦醒,但籠罩在一種死亡的陰影中。開始,我們當然不知道媽媽死了,但已隱約感覺到敘述的倒錯,酒瓶和服裝成了連結時間脈絡的線索,然後,忽然沒有了媽媽的鏡頭,出現了表姐和他的愛人(主角的朋友),在家中狂野的作愛,然後,媽媽口中的大兒子(主角的哥哥),也從美國回來了。媽媽呢?媽媽為何不再出現在鏡頭中?觀眾一邊看著去了中心——媽媽之後,這間屋子所展現的生活,一邊感覺著媽媽的存在,電影就在這樣的懸念下鋪展。電影結尾的母子共舞,是溫暖的和解?還是死亡的暗喻?耐人尋味。

《醉.生夢死》是電影導演張作驥的第八部作品,也是我第一次看的作品。過去看過的一些國片,雖然大部份的編導及製作都很認真,但總覺得內容單薄,敘述扁平,少了厚度,每個人物的出場,會引向甚麼結局,都可意料,尤其遺憾的是劇本的薄弱,讓電影少了可尋繹的文本,往往可惜了一個好題材,一旦燈光亮起,觀影時些微的感動,很快就煙消雲散。但這部電影不同,我離開戲院時還在推敲結局和片中時敘的因果關係,想理出更清楚的脈絡,久久難以回神。

我一直對張作驥懷抱興趣,從他第一部作品《忠仔》始,電影海報的戲味和色彩張力十足,令人難忘。他的社會寫實路線和對底層的關懷,也幾乎就此確立,個人色彩的鮮明,聲音獨特,更是台灣影壇之奇。但我始終缺乏衝動,怕幻想破滅,直到這部電影。《醉.生夢死》可說是他電影創作的奇峰,更離奇的是,電影在延續著2013年以來糾纏的性侵疑案中,一邊苦撐撐著拍戲,兩個雙軌進行的事件,最終開展出意想不到的結果:導演因性侵案三審定讞而入獄服刑(雖然疑雲未解),而其間所拍攝的電影不但入圍柏林影展,並橫掃台北影展各大獎,開台灣影壇未有之奇。都說,人生如戲,但這樣的人生劇本,誰想得到。

我沒有過去觀賞張作驥電影的經驗可以參照,直接從電影看起,因此也沒有預設的前提,跟隨著他的影像敘述,深入到一個破碎家庭的核心糾葛,以及從這個家庭所反映出的倫理親情和社會問題,微型的邊緣人生。電影中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故事,互相投射,取暖,或傷害糾纏,十分豐富。出現在電影中的每個角色不管出場時間長短,總是型態鮮明,烙印著真實生活的氣味。電影的本事是一個前南管當家花旦,獨自撫養兩個小孩長大成人,一個一路從建中到台大到留學,到回返台灣,公開出櫃,留連酒吧:一個原本學業成績優異,卻成了中輟生,在市場賣菜,也涉入黑道糾葛,卻和一個啞巴的援交女墮入情網。而一個原本不相關的牛郎,因為認識弟弟,入住這個家庭後,又引發一連串的事件:愛情、歡愉、金錢、同志、仇殺、悔恨、市場人生。豐富的文本,交錯的事件,衍生出層次分明又糾結難解的人生,倒插的時敘,讓事件有了不同的肌里和反視,勾勒得透徹深刻。

影片中兩小無猜的愛情火花,就像以酒點燃的LOVE,藍得妖異華麗,又絢爛之極,讓人感動,也讓人捏把冷汗。酒也是主角,在電影中無處不在,酗酒導致媽媽的意外死亡,或許也符合媽媽內心的期待。牛郎也思念著他的媽媽――總在美國的媽媽,其實在天國,這個媽媽成了牛郎遊戲情場的藉口,也是極力掩蓋的真相。於是,我們知道媽媽才是電影真正的角色,支配或改變著這些人。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突然想起《獨裁者的秋天》這部小說的原因,獨裁者和媽媽才是真正主角。這種國片經驗太少見,太令人驚喜,讓你在電影結束後,還想再看一次。

電影中與人物事件同步出現的意象,如雨中抽搐的老鼠(雖是男主角的外號卻更像隱射媽媽),總在屋內爬行的螞蟻,養在水缸裡從新店溪釣到的吳郭魚,不知何時出現的蛆,都成了影片中人的形體投射,代表了一種生存的位置,也暗喻著生存的掙扎。那條每天經過的窄弄,懸吊著總泛著幽幽冷光的燈管,張掛著命運的蛛網,也像是人生的過道,但還是有點光可以期待,過道底端,推出了門,白花花的光線灑進……。

媽媽死了,是電影中一開始的暗示,一直到電影終了時才以鏡頭呈現。但死亡的意象太震撼,倒臥在地的媽媽,穿著的寶藍衣服爬滿了死亡多日長出的蛆,色彩華麗又詭異之極,不忍逼視;這也解釋了何以屋中總是瀰漫著一股臭味,以及開始出現的蛆,媽媽,無所不在。小說家張愛玲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張作驥直接把這句話推向極致,推向死亡,讓生命華美的袍子長滿了蛆,伴隨南管悠悠的低吟,似是重現媽媽風華正茂的年歲,但願長醉不願醒,而前塵若夢。

這是今年看到最好看,又最令人感動的電影,低迴難已。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