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台灣的慢船】爸爸衣櫃裡的歷史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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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親的衣櫃總是孩子的最佳尋寶地。記得曾有高中同學在爸媽的衣櫃裡找到A片和A書,提早轉大人,有人找到錢。我沒那麼好運,在深遠角落挖到的是幾本薄薄皺皺的雜誌,還有幾捲錄音帶,時間大約在1987年解除戒嚴前後。

這些雜誌就是俗稱的黨外雜誌,因為經常被查禁,所以名稱三不五時就換,現在也想不起來。它們都是老爸經常有點神秘的在街頭書報攤買來的;賣他書的人也很神秘,總是要用一層薄紙加橡皮筋把雜誌捲一捲、套起來,才會把書交給老爸,賣個書像是在演諜報片一樣。為什麼要這麼作,我不清楚。

至於錄音帶,其中至少有一捲是吳樂天在高雄勞工公園的演講。以往對吳樂天的了解就是「廖添丁和紅龜」的廣播劇,如今居然公開演講痛幹國民黨政府,台下民眾則是拍手叫好,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雜誌的印刷以現代標準看來實在相當不精美,內容則讓人驚呆。二二八事件,這是什麼?以前沒聽過,是真的嗎?「台灣共和國憲法」不是台獨、要殺頭的嗎?史明和彭明敏又是誰!「蔣介石的真面目」...什麼?蔣公不是偉人?美麗島事件是台灣人的起義,美麗島大審的烈士,是台灣人的英雄?

美麗島事件最令人不解。它發生在我的小學就學時期,腦海中深深烙下的,則是一張在學校公佈欄中貼出來的傳單,傳單上有一幅照片,秀出血跡斑斑的卡其色警察制服衣褲,另一張照片則是政府高官赴醫院慰問受傷員警。對小學生來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已經很清楚。那幾本衣櫃裡的雜誌,顛覆了這個想法。

從那個時候開始,這些雜誌成了我真正的歷史課本。不知道為什麼,我未曾開口問老爸二二八是什麼、蔣介石是好人或壞人、國民黨和黨外又是些什麼樣的人,雖然偶爾偷聽他緊閉門窗和叔伯們的對談,已經有些模糊的了解。我用它們去和學校歷史課中所教的東西和解嚴後逐漸冒出來的自由言論比對,慢慢的,我聽懂了國文老師阿義仔──是的,很諷刺的,是國文老師而非歷史老師──在課堂上那種不經意流露出來對國民黨政權的酸意和諷刺。

我想起自己是多麼堅持自己必須是福建泉州人而非台灣台中人,甚至去翻出家中族譜試圖證明此事;每次和台北來的親戚相處,是多麼為自己的「台灣國語」感到自卑;又是多麼為青海草原、異域風情感到神往,欽佩中國的地大物博。

因為那幾本雜誌之故,我的歷史認知從此奔向另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數十萬甚至百萬和我成長在相同年代台灣人,勢必也有著各自不同的「覺醒」歷程。和他們一樣,我開始獨自探索著台灣的過去,想著它的現在和未來。

轉換到目前的課綱爭議,有一種說法是,當年我們都沒被洗腦了,如今網路這麼發達,資訊如此豐富,又何必擔心孩子被洗腦。除非你願意自己的孩子花費十年以上的時間,去獨自建立更接近真實的歷史認知,否認任何人都無法否認,這種說法是倒果為因的詭辯。

事實是,正因為當代資訊如此發達,更凸顯國民黨政府想要隻手遮天,以威權方式定義歷史的手法和意圖有多麼荒謬。事實是,當馬政府一再譴責日本的二戰反省道歉不夠誠懇,砲轟日本政府歷史教科書掩蓋真相,難道馬政府不在作著同樣的事?

歷史既然會是無窮的爭論,沒有人有權聲稱自己握有絕對的真相,那麼歷史教育的本質就更應該彰顯歷史詮釋的多元性,在擁有多元文化和歷史元素的台灣,更是如此。如果二二八事件死的不全是台灣人,也有外省人,如果外省人遭受白色恐怖牽連受難的比例,甚至高於台灣人,那麼慰安婦絕大多數為被迫,少數為自願,又有什麼問題呢?

最後,台灣人既然立足於台灣,無論是由近而遠的「同心圓理論」,或是有人提出的「反同心圓理論」,認為學生應該從世界史學起,再去定位台灣在世界上的位置,基於主體性、就事論事而不掩蓋史實的歷史教育,自然是該走的方向。

所以我的願望其實很謙卑,我的歷史課本在爸爸的衣櫃裡,我不希望我孩子的歷史課本在Google搜尋引擎上。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