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陽明大學心智哲學研究所碩士生
當想起台灣時、外國朋友問起台灣時,浮上你心頭的是什麼樣的台灣形象?這個問題,對大部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而言,是難以回答的。難以回答的原因並不出在可以用來描述的詞彙不夠多,也不出在描述的概念不夠精細,而是出在一個更根本的原因:記憶所繫之處的缺乏──「台灣」一詞沒有記憶所繫之處,台灣人也沒有記憶所繫之處。
「記憶所繫之處 (Les Lieux de memorie)」是法國歷史學家皮耶諾哈(Pierre Nora)所創的詞彙,指的是「一種物質或非物質實體,經由人類或時間轉變,而成為一個社群的象徵性遺產」。如同水滴的凝結需要固體顆粒作為凝結核方能依附,民族主體與認同的凝聚也需要依附的基點。對法國人而言,巴黎鐵塔、普魯斯特、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是他們的記憶所繫之處,是法國人共同意識的凝聚之處。隨著時代更迭演變,這些記憶所繫之處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成為法國人共同記憶的乘載體,成為法國人建立主體與認同的重要定錨。
台灣呢?我們的記憶所繫之處何在?為了探尋台灣的記憶所繫之處,我們繼續問自己:「台灣在歷史上發生過什麼事件?台灣的文化是什麼?哪些文學、電影、或藝術作品可以代表台灣?」,卻發現答案依然模糊。我相信大部分的台灣人都會同意台灣有其文化上的獨特性,既然如此,是什麼造成我們對台灣文化與歷史的一無所知?
或許追溯台灣的多元文化組成與殖民歷史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多元文化組成本身並不是問題,然而台灣的多元文化組成卻是一個個殖民文化強壓在原有文化上、進行侵略與破壞後的產物。這種現象最明顯的是發生在日治時期以及國民黨遷台以後。
日治時期推行皇民化運動,對原先在台灣生活的漢人與原住民進行文化上的破壞與壓抑,推動講日語、穿和服、採用日本姓名、參拜神社放棄民間信仰等政策。
緊接在後的國民黨遷台更加強打壓台灣文化,推行「國語」、禁說台語、禁唱台語歌、禁播台語劇,並且用各種方式醜化台灣文化;在國民黨規劃的教育下,台灣人學到的是中國歷史、中國地理、和中國文化,但對於和我們關係最密切的這片土地上所發生過的歷史、孕育出的文化一概忽略抹殺。這一百餘年來的接連破壞,讓台灣文化因長期被輕視棄置而殘破零散。
面對殖民文化的霸權,台灣人民並非從未起身反抗。日本的殖民壓迫甚至促使台灣的漢人因反抗日本的異族文化而建立民族認同。在此時期,由林獻堂、蔣渭水等人所創立的台灣文化協會便是對抗日本文化霸權的重要團體,透過辦報、演講、電影放映等方式,促進台灣人民之民族意識覺醒。
同樣的,國民黨的壓迫與文化霸權也激起台灣人民的不滿及反抗,以致於引發二二八以降的一連串反抗行動。然而,這股民族意識的浪潮硬是被長達三十八年的高壓戒嚴與白色恐怖阻擋了下來。台灣的知識份子遭到全面性的整肅與剷除,從文化界、思想界、政治界退出,民眾的思想遭受審查與監控,台灣的文化遭受破壞與磨滅。在此環境下,台灣人為求自保,只好放棄民族主體與認同,轉而尋求溫飽安定的生活。
然而,台灣已結束戒嚴時期進入民主階段約二十五年,為何主體與認同的建立依然如此困難呢?如同前文所述,民族主體與認同的凝聚需要依附的基點,需要共同記憶的聯結點,需要精神傳承的乘載體。但歷經殖民霸權刻意的壓抑與剷除後,台灣失去了扮演此角色的記憶所繫之處,也因此失去了建立主體與認同的根基。
台灣人不知道為對抗威權、捍衛百分之百言論自由而於雜誌社自焚的民主鬥士鄭南榕;台灣人不知道畫作饒富鄉土色彩、卻於二二八時遭政府軍隊射殺的美術巨擘陳澄波;台灣人不知道白色恐怖期間身受牢獄之災、飽受三十年政治監控束縛的現代舞之母蔡瑞月。當我們不重視台灣的文化,不瞭解台灣的歷史,自然不可能欣賞其內涵,不可能建立認同感,甚至產生身為台灣人的驕傲。
於是,我們猶如活在一個被架空的、與文化歷史切割的社會,當談起心目中的台灣形象,便只能流於淺薄而缺乏思想深度與歷史聯結的描述。
更嚴重的是,當今台灣人普遍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於是,隨著近三十年來新自由主義思想所推行之「市場」價值的奉行,台灣淹沒於市場引進的一波波外來文化之中,一會兒是哈日哈韓的旋風,一會兒是對歐美流行的崇拜,成為一個毫無主軸的文化鑲嵌體。在此同時,政府更繼續剷除碩果僅存的記憶所繫之處:以都市更新之名,行剷除古蹟之實;以文化傳承之名行引進儒家文化霸權之實。我們成為一個與土地、與歷史抽離的空中樓閣而毫無自知。若任憑市場與政府這兩股力量繼續操控,台灣勢必成為一個沒有記憶的社會,建立台灣主體與認同的夢想也必定破滅。
面對台灣消逝的記憶所繫之處,我們一方面必須重尋並保存原有的記憶所繫之處,另一方面則必須開創新時代的記憶所繫之處。前者可以透過瞭解自己從何而來、瞭解家鄉的環境、瞭解民族的文化、瞭解這片土地上曾發生過的歷史等方式進行溯源;後者則有賴當代的思想家、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為台灣文化開創新的生命。無論如何,唯有台灣人正視問題並共同努力,我們才有可能建立起意識凝聚的核心,才有可能重新建立起台灣的價值、認同、與主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