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德轉型正義系列報導二】底層工人寫革命史：民主文物館靈魂人物賽羅（中）

民運記錄警惕後世

1990年10月3日，東西德統一。從此，東德不僅是冷戰遺留下來的歷史名詞，也被視為是踐踏人權的非法治國家（注一）。軍訓課廢除，情治檔案開放，黨產歸還和歸公，政府全面清查公務員和特務機關的關係，連前國家領導人也面臨司法審判，民主轉型後的正義正一步步實現。

然而，昔日並肩推倒威權的東德民運份子，並沒有沈浸在自由的喜悅而自滿，反而在統一後的次月，就以已故民運精神導師哈福曼（Robert Havemann）為名成立協會，著手收集過去甘冒禁忌批判體制的人所留下的任何隻字片語。「歷史不能光從統治者的記錄來看，反對者的角度也很重要，民主得來不易，有必要留給後世警惕」，賽羅如此描述當初的心情，哈福曼協會旗下的東德反對運動檔案館（Archiv der DDR-Opposition）於焉誕生。

檔案館成立的目的，主要是保存黨外和反對運動的記錄：舉凡街頭抗議的傳單、海報、旗幟和標語，民運人士的手稿、筆記、日記、錄音、偵訊筆錄和法院判決書，還有沒收財產、禁止執業、剝奪國籍等能證明國家機器迫害人民的文件，全是收藏的對象。「我們不時與過去的民運領袖聯繫，期待對方能割愛。」雖然是純民間組織，檔案館與政府部門關係十分密切，經費大部分仰賴官方轉型正義機構（注二）委託的專案；「收入有限，資料整理很費工夫，沒有義工，根本不可能運作下去。」

反對運動的權威資料庫

我尾隨賽羅走進公寓深處的走廊，側身穿過按照人名和關鍵字分類、整整齊齊堆滿文獻保存盒的鐵架。整整三個樓層，全是像這樣三公尺高的館藏架，光文字資料並排起來就有500公尺長。雙手戴起白手套，賽羅小心翼翼從架上拿出一本小冊子，原來是他當年透過中間人轉交給西德媒體的《1989年選舉事件》（Wahlfall 89），泛黃的紙張填滿手寫的數字和表格，全是他用教會的印表機偷印出來的傑作。

除了文件，東德反對運動檔案館還收藏近千張海報和10萬張照片。為了滿足網路媒體的需要，工作人員正加緊將底片數位化，「因為怕被跟特務盯上，反對運動人士不喜歡被拍照，他們留下的照片實在不多。」檔案館每週開放五天，由於館藏豐富，早已是歷史學界公認的權威資料庫。

身為成立到現在唯一還堅守在崗位上的員工，賽羅不僅是這座民主文物館的精神支柱，也負責接待來訪的學者和記者，協助解決查資料時遇到的各種疑難雜症；「正是因為我們不斷的收集和編目，媒體才有足夠的資料，直到現在還在報導東德政府對人權的迫害」。我到訪前不久，國際知名的運動禁藥專家、海德堡大學癌症研究中心的教授法蘭克（Werner Franke），才將他畢生的收藏捐給檔案館，東德大規模使用禁藥打造體育強國的黑暗過去，又再度成為德國的新聞焦點。

改革動力來自年輕人

東德人民從黨國體制40年的禁錮走出，日常生活的秩序也面臨空前的重組。政府不再提供租金低廉的住宅，計劃經濟下大鍋飯的日子一去不復返，職場的競爭比過去還激烈，一些人因而適應不良，懷念起共黨統治時的安定。十年前紅極一時的電影《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即以戲謔的手法，挖苦部分德東人這種「東德鄉愁」（Ostalgie）的情懷。「有些東德人懷念獨裁，只記得過去的光明面，以為當時社會比現在還安定；媒體也開始抱怨，時下年輕學子對歷史無知，我們真的得做些什麼。」對賽羅這輩曾經獻身民主運動的人來說，緬懷過去的美好本身不是問題，可是不能拿來做為美化獨裁的藉口，忘記安定的表象背後，有多少人付出失去自由和生命的代價。

多年來在幕後守護民運記憶的賽羅，於是主動利用檔案館資源，靠出版和辦展覽的方式，對抗大眾的健忘。2005年，哈福曼協會與官方的教育機關合作，為德國高中歷史課所架構的網站《東德青年反對派》正式上線：透過生動的圖表、淺顯的文字、和民運前輩的口述影片，來說東德的青年人反抗獨裁的故事。

「直到1980年代末，東德都還是年輕人衝在前面，他們才是改變社會和推倒圍牆的主要動力。我們要把他們站出來反抗的動機和遭遇，透過年輕人最熟悉的媒介網路，說給現在的年輕人聽。」談起他一手打造的線上歷史課，賽羅有點激動，「看到不公不義，為什麼不能再冷眼旁觀？關心公共議題，主動監督政府，社會為何才會進步？德國的年輕世代物質生活充裕，卻普遍對政治冷感，他們可以從這些東德年輕人自發抗爭的故事得到啟發。」（待續）

注釋：

（一）非法治國家（Unrechtsstaat）：法學用語，一般指的是納粹統治下的德國，但是否適用在東德仍有爭議，因為前身為東德共黨、席次目前在國會排名第三的左翼黨（Die Linke），認為東德和納粹德國難以相提並論；不過，朝野其他政黨和民運人士，對稱東德為「非法治國家」倒是沒有疑義。總理梅克爾今年11月在柏林圍牆倒塌25週年的紀念演說上，就刻意用這個字，警告民眾美化威權過去的危險。

（二）德國執行東德轉型正義的官方機構，最重要的是利用共黨黨產成立的聯邦處理東德社會統一黨獨裁基金會（繁體中文手冊下載）、供民眾調閱個人案底的聯邦委託管理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檔案局、前東德各地的邦政府協助政治受難者的專門機構、在昔日關押政治犯的監獄成立的紀念園區（最著名的是史塔西在東柏林的霍恩舍豪森看守所）、以及倡導公民意識和鼓勵民眾參政的聯邦政治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