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嘉年華:反暴政的狂歡節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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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當今體制的失衡,除了依照冗長又不見得有效程序訴願之外,社會運動成為弱勢者最後的自救途徑。一直以來,街頭抗爭帶給人們的印象,總是淒風苦雨、呼天搶地、哀爸叫母。雞蛋冥紙滿天飛、靜坐絕食或跪拜,帶給社會大眾的觀感是嚴肅且沉重的。但從去年的萬人凱道送仲丘開始,年輕族群參與的社運開始產生新模式,並在佔領立法院期間,在台灣社運史開創了前所未有的新紀錄。
 
以反黑箱服貿為核心訴求,並結合演說、教育、藝術、表演、實驗的複合式抗爭,一掃過去沉悶的街頭運動形象。但由於規模龐大,在行動者之間自然演化出各種打破傳統社運框架的行為,因此有人給予「嘉年華」的稱呼。剛開始總覺得這個字眼帶有貶低的意味,直到我接觸到蘇聯文化理論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的狂歡節理論,才發覺以嘉年華來稱呼這一整波反抗運動,比單純的學運、社運更能彰顯這股活耀的反抗精神。
巴赫汀(Mikhail Bakhtin) photo source : Wiki圖庫。
 
米哈伊爾.巴赫汀一生活躍於俄國思想界,經歷過共產革命後的新俄國、在列寧格勒的知識分子集會、大清洗後的流放歲月,在不同階段的人生經驗與各種理論的浸淫下,巴赫汀的思想以語言符號為主軸,漸次推導,從自我的對話、文學書寫到群眾的雜談,最終形成一個話語自由的場景觀-狂歡節(Carnival)。
 
巴赫汀從文藝復興時代作家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的作品《巨人傳》中,汲取出中世紀時的地方民俗慶典的精神,完成了《拉伯雷與他的世界》一書。他認為狂歡節作為與日常生活區分開來的特殊生活型態,整體的象徵意義是十分大眾化、民間化的。中世紀的人生活中離不開各種制約,從封建制度與神權對人的限制,可以看出社會的主流文化是以官方、菁英的意識形態主導。
 
文藝復興畫家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作品<The Fight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描繪中世紀的狂歡節場景。畫面中可以看見奇裝異服、舞蹈、遊戲嬉鬧的人們,也有參於活動的教士,繼承希臘酒神節的群體狂歡精神。
Photo source : Art wiki
 
與官定的儀式活動相比,由民眾自發的狂歡節,表現出強烈的反專制與權威、爭取自由與平等的傾向。它排除了官方主導的程序、規則、階級,建構出「全民性的、無所不包,所有人都可加入的親切的交際」。綜觀台灣,長久以來被政客給把持的立法院與議會運作流程,在太陽花運動期間被解放,人人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去參與、介入政治場域,打破台灣長久以來的政治中心與菁英化,表現出大眾化的特徵,與嘉年華的世俗意象頗為相似。
 
實際上比起「太陽花學運」,我更喜歡「佔領立法院」這個稱呼。狂歡節所強調的全民性,即是反對任何形式的權威與地位差別,所有人得以平等、自由的投身其中。如果當初大家只在濟南路的舞台,在申請路權的區域內活動,那只會淪落到官方儀式的層面去,成為平凡的陳情大會。所謂「佔領」,除了公民不服從的抵抗精神,另一個角度看待可以詮釋成大眾取回身體(被限制的人身自由)、思想(對權威的遵守)的掌控權之行動。
 
巴赫汀如果看見青島東路與濟南路的民主講堂,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在經歷過史達林的文化專制,巴赫汀對於封閉、僵化與大一統的權威神話十分不滿,故十分推崇狂歡節的語言雜多性與詼諧性。立法院周邊此起彼落的吶喊、演說、嘲諷、悲語,一片眾聲喧嘩,交織出豐富多元的語言盛宴。透過街頭審議與講堂的活動,讓大眾得以自由思考、詮釋、解讀各類政治、經濟、文化的議題,任何人皆能質疑、批評,免除了傳統教育的權威偏誤,也排除了政治話術的欺瞞。
 
在狂歡節的語言解放中,不只是話語權的奪回,語言的「文明」性當然也是顛覆與遊戲的對象。相較於官方儀式的一本正經、矯揉造作的堂皇腔調,在公眾廣場間流竄的語言倒是親切的、粗鄙的、直率的。由大腸花論壇引爆的國罵風潮,人人幹聲滿載,也不忘呼聲「台灣獨立」,掃除社會觀感的禮教枷鎖,勇敢宣示自己的國族認同,幹譙之間也促成不同想法的激盪與反思。
 
狂歡節顛倒日常的規矩與意識形態,表現在中世紀的民間慶典中常見的「上下倒置」的傾向。即將主流社會尊崇的理性的上部(腦部)與主宰慾望的下部(生殖、排泄)錯置,在政治上的衍生意義即草根大眾對統治權威的質疑與嘲弄。當庶民進入國會議場,原本使用場地的身分限制即被揚棄;學生要求官員回應訴求,陳舊的上對下之官民權力關係被反轉;群眾反包圍警局,國家機器的強制權力被複製並反射。種種上下倒置的表現,都是人民對腐化的權力的厭惡,繁衍成藐視權威、爭取自主權的集體意識。
 
與以往不同的是,社運的概念不只侷限於少數參與者與特定時空,透過各種文宣、活動、論壇,持續地維持議題的能見度與熱度。人們穿著拆政府T恤在路上行走,他將自己的政治思想從有限的時空中攜帶出來;牆上每張反服貿貼紙,對觀看的行人持續傳播訊息。「自己的國家自己救」、「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等口號不只是在現場高聲吶喊,並以圖像、言說的方式持續流傳於日常生活。社運的反壓迫、爭平等的概念發展成次文化,並持續影響著陳舊、死板的主流文化。
 
黑衫、太陽花、黃布條等物件的意涵並不是只存在於學運期間,它們乘載的意義將不受時空限制的延續到日常生活中。(圖片為作者所拍攝)
 
中世紀時的狂歡節舉辦時間最長有三個月,之後隨著生活環境與型態的改善才縮短。狂歡節雖有結束的一天,但是台灣的民主浪潮卻看不到終點。撤出立院、出關播種之後,在太陽花總召-馬邦柏的大力號召下,加上國民黨政權持續開放新副本,社會運動將會以各種嘉年華形式無限期「遍地開花」。這下689或小確幸們要開始抱怨了:「整天這樣亂,生活要怎麼過?」狂歡節的縱情是相對於世俗的沉悶而存在,同樣的,社運的發生起因於不公不義的制度與喫人的社會現狀。如果每個人都能享有公平、有保障的生活,誰要上街流血流汗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