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與Robert Dahl相關的幾則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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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床就看到政治學大師Robert Dahl過世的訃音,隨即回到書架翻找出幾本他的著作,並陷入回憶的餘燼。他與Arend Lijphart,應該是大學時代我與政治學理論最初的相遇,不過當時所燃起的熱情,其實也是一段穩定感情的起點。

那一年,我助教班用的書就是Robert Dahl的《論民主》,那是一本簡單的小書,談民主的基本定義。當時教室的最後一排坐了一個女生,漂亮但素樸的臉,打扮有點土氣、沒有化妝。上課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記筆記、不會問問題,偶而會和隔壁偷傳紙條,鮮少抬起頭看講得口沫橫飛的我。

那個女生後來成為我的太太,而和她一起傳紙條的同學,去年拿到了政治學博士,在母校開始了教書生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教學生讀那本書,畢竟那是很多人初次接觸民主理論的啟蒙之作。我自己上課倒是常會用到,但一次又一次地閱讀那本書,有時候會懷疑,當時我真的讀得懂嗎?怎麼會有勇氣在二三十位學生面前講課?

但讀書總是這樣的,重複的閱讀,總會因為時間與空間的轉變,帶來新的問題與理解。《論民主》是Dahl八十五歲時才出版的作品,比起他過去極為學術,且偏向當時科學化主流、充滿圖表的著作,寫推薦序的中研院研究員郭秋永形容這本易讀的小書介於「鐘與雲之間」,他指出Dahl在此書中,嘗試尋找有形如「鐘」的科學定義之外,難以捉模如「雲」的規範性價值,比如他在價值上認定民主政治是一種「理想的政府與實際的政府」。

Dahl的《論民主》對於政治學理論的最大貢獻,便是為「什麼是民主」做出了精確的定義。他過去所採用的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關於民主就是投票的定義不夠精確,因為當代已經有許多有投票的非民主國家,像新加坡、伊朗、俄羅斯。是以他提出了有效的參與、投票的平等、充分的知情、議程的控制,以及成年人的公民資格五個指標。

我一直認為這是對民主制度最精確的操作型定義,五個指標的齊備,就足以證明這是一個民主國家。Dahl同時也指出了六個大規模的民主所需要的政治制度,分別是選舉產生的官員、自由公正與經常的選舉、表達意見的自由、多種訊息的來源、社團的自律自主,以及包容性的公民身分。對民主有概念的讀者,應該會質疑何以沒有寫入權力分立?

那是因為權力分立制度乃是總統制的精神,內閣制在行政、立法兩項權利是融合的,若Dahl將權力分立列入定義,就會排除內閣制國家於大規模民主範圍之外。前面提到的Arend Lijphart對於民主制度的分類,也不是以普遍認定的內閣和總統制區隔,他將民主國家分成多數決形式的西敏寺民主(Westminster System)和共識決型態的共識民主(consociation democracy)兩個類型,前者是英國內閣制,後者則是比利時或者以色列內閣制。Lijphart的做法類似郭秋永所形容的「鐘」,是以國家政治制度的類型,所進行的大規模政治比較,即便他也不隱瞞自己有「雲」的那一面,對共識民主的偏好。

同樣在規範意義的面向上,Dahl在政治光譜中被歸類為「多元政體」(polyarchy)的支持者,但在晚期的著作中,他也修正了多元主義必須面臨社會上每個人的政治影響力不平均的問題。然而這些挑戰與因應調整,都沒有改變他對多元政體的熱愛,因為他始終相信,民主即使可能發生多數霸凌,但他被濫用的可能性終究比獨裁政體低得多、被修正的可能性也高得多。

這些理論都是我政治學初入門時代所閱讀的著作,他們都曾經勾起我對於學術的熱情,也帶給我生活的幸運。這些理論家的身影也都時時提醒著我,應該要注意台灣在民主發展的過程裡,制度上的分類位置,與規範上的不足之處。即便後來我在興趣上轉入了社會學的領域,這些曾經勾起我政治學理論熱情的著作,都還擺放在書架上伸手可及之處。而我也始終記得,當初之所以買了《論民主》這本書,是來自一位當時被誤認為自由主義者的新銳學者所推薦,那篇推薦充滿熱情、動人心弦,讓人讀完就想立刻跑去買書。那位學者叫做江宜樺,目前擔任行政院長。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