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小強的秋日午後

「強：
 
中午來按你的門鈴，你沒有回。
你還好嗎？好好保重。
 
                          霏」
 
 

 
 
直到下午兩點，小強才頂著一頭亂髮、踩著拖鞋，走下樓來買午飯，順手打開了信箱，除了帳單以外，就只有這張小紙條。
 
啊是不會傳簡訊或e-mail嗎？大家都當太久便利貼男孩/女孩了，才會養成這種不環保的職業習慣。無論如何，在門前冷落車馬稀之際，還會來親自探問，也算是有情有義了。他感到暖暖的，不過暖也不會太奇怪，畢竟現在才九月而已。
 
離職以後的這兩三天，小強回復往日的生活習慣，花了大量的時間守在電腦前打game，昨晚開始打的是SimCity 5，在虛擬空間打造想像中的城市，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請為你的城市命名。」電腦螢幕顯示。
 
他想了一下，本來輸入了「雞籠市」，後來又搖搖頭，嘆口氣，把字刪掉，改成「自強市」，想想又不太對，那讓他想到一張不太喜歡的老頭臉孔，於是又刪掉了，最後決定草率地叫作AAA City，像是小時候打大台電動的習慣一樣。
 
但接下來他仍然選擇了一個海邊的場景，像是那座他所期盼想望、要帶領他登上巔峰的海濱城市一樣。
 
「在這裡搞總可以了吧，幹。」是的，至少在電動的世界，不必接受那些黑色海嘯的試煉。
 
結果一打不可收拾，接近天亮才上床睡覺，可才沒入睡多久，就被妻子搖醒了過來。
 
妻子說，不然趁著難得閒下來的機會，帶小朋友出國玩一趟吧，散散心也好，也不用一天到晚看到電視新聞在罵，雖然這次鬧到國外新聞也有了，但總不會24小時佔著版面吧。他悶哼了兩聲表示贊成。
 
「注意一下護照是不是過期了，趕快去辦一辦。」
 
「有什麼好辦的。到機場去辦就好了，別忘了，是那個死老猴搞出來的德政呀。」他翻個身繼續睡，心裡繼續咒罵著：本來就不是看他很順眼了，這次更在那邊扯後腿，真以為他是東宮儲君嗎？
 
然而妻子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怨氣，對於他敷衍的態度大感不滿，怒氣沖沖地帶著女兒出門了，就丟他一個人在床上一路睡到下午。
 
簡單吃完午飯以後，小強回到了電腦前面，正要打開昨晚的遊戲檔，Skype卻響了起來，代號Aisin Gioro的使用者敲了他。他稍微想了一下：現在美東時間不是凌晨三點了？
 
「被你們搞得很煩，睡不著，剛跟老闆也通過話了。老美聽到那些話，大概又要喳喳呼呼了。」
 
「用skype老美也聽得到？」
 
「沒有所謂真正秘密的通訊，聽說，現在skype的封包也可以破了。不要說老美了，搞不好『那傢伙』也辦得到。」
 
「明年七合一大選，這個新技術搞不好又用得上了。」
 
「講話小心一點。誰知道哪天『那傢伙』會不會反過來，拿我們的資料搞我們。」
 
「嗯，沒錯啦，『那傢伙』在司法界，也是個有名的惡棍。」
 
「不要只會說人家。當時『那傢伙』拿東西來，不是在你咬了耳朵之後，老闆才決定幹的嗎？」Aisin Gioro對他啐了一聲。
 
聽到這句，小強的臉漲紅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出事了才只好第一個走路。然而換一個面來想，那難道不是老闆自己想要的嗎？
 
「大家都以為我愛管，其實我很把機會放給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你們搞不定了、捅了漏子了，我才得出來幫忙擦屁股，把負面新聞處理掉，每次不都是這樣嗎？」Aisin Gioro又說了。
 
「是啦，畢竟你才是老闆的首席化妝師啦。」
 
「我個人倒覺得這比較接近大體化妝師。」
 
也只有他，才敢放肆講這種觸老闆黴頭的話，這是一種小強心向往而不能至的境界。他也總是希望能達到這樣的境界，所以這次才會冒進，想要建一場奇功，往那邊更推進一點。這是他內心自我設定的比賽。
 
記得在中學打過的第一場辯論比賽，複賽時抽到的題目是「中學生應該要穿著制服」，然而他根本一點都不贊成呀！這要怎麼辯呢？他不禁慌張了起來。
 
學長敲了他的頭：「作為一個最佳辯士，一個辯題正面、反面你都要能夠打贏。在辯論比賽裡面，沒有真理，只有贏才是真理。」
 
是的，這才是辯士應該擁有的信仰，我將終身懷抱它，並且把人生裡面的每一個挑戰，都當作一場辯論比賽，把它打到贏。
 
然而現在還能怎麼贏呢？那天老闆也這樣問。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來，看過的那部尼克森傳記電影。水門案事發，面臨彈劾，還想抗拒的總統，問身邊的幕僚：
 
「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呢？」
 
「總統先生，你還有軍隊。」
 
其實在電影裡那根本是一句反諷。但在老闆臉色頹唐的時刻，他幾乎要把這句話認真地脫口而出。
 
不過好在他沒說出口，在他辭職的當晚，國防部就發生了大爆炸，一下死了兩個人，本來換到平常，又是個天大的負面消息，然而卻因為眼前的風波，卻從新聞界的眼皮底下快速地溜過去了。真是莫大的反諷，也真不知該說是喜還是悲。這個軍隊，沒有打仗卻也是不斷死傷，然後連說謊都顯得拙劣，實在不太能期待。往好處想，他們也很難政變就是了。
 
所以，無計可施之餘，他決定離開。這是他能對老闆所做的最後交代。事情發生以來，老闆沒有對他咆哮，但是他看得出老闆眼中的失望，他覺得難以承受。
 
「把心安下來吧，老闆還是會需要你的。」像是聽出他沉默裡面的落寞，Aisin Gioro轉成了安慰的語氣。
 
「真的嗎？」
 
「真的，不然他還可以倚靠什麼人呢？雖然我們還是擁有一整個國家。」說完這句，Aisin Gioro就瞬間下線了，連再見也懶得說。
 
這一刻，小強突然明白了，一個看似矛盾但極其神秘的道理：
 
當老闆益顯得孤獨，像是一個坐困於圍城的國王時，他就愈只能仰賴他們。
 
這個圈子愈為緊縮，他們之間就只有更加唇齒相依。
 
作為幕僚，我們愈失敗，就愈成功。
 
我們還是一個team，也只有我們會屬於這個team。那些一起分享自己跟他人最見不得光的秘密的時刻，那些覺得超越所有的道德誡命、自我高張到無與倫比的時刻，那些感受到作為至高無上的權力者、決斷著例外狀態的時刻……那些時刻，終於都會再回來的，會回來的。
 
心情恢復輕鬆之後，小強打開了虛擬城市的檔案，重頭玩起。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城市命名叫作了「基隆市」。在秋日午後，他再度充滿了勇氣與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