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大樓導讀:作為給台大社科院新大樓未被邀請且不受歡迎的落成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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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精於勞動經濟學的教授管某,因為並不熱愛市街之上的熱鬧,而期末之中又難以抽身與尚在新大陸攻讀的妻子團聚,所以決定在他依然簇新的研究室裡面渡過2013年的聖誕夜,一鼓作氣完成最新的期刊論文。

幾個月前他才初初進駐這座大樓。同時系上也替大家更換了新的OA、新的電腦設備,以及可以自動打出奶泡的花式咖啡機。他自己則添購了來自北歐(事實上是月領300美元的中國工人)所製造、充滿中產階級氣味的設計辦公椅。

經過兩三年居處於舊法學院走道盡頭,窄小、陳舊、昏暗的隔間研究室,這個新的場所,具象地表彰著他苦學至今,所應得的一切回報。也像他這個教職,在安適優渥的生活以外,更讓他能夠繼續走向這個國家學術的巔峰。管某感到相當的滿足。

深夜,在他即將開始整理結論之際,門板卻響了起來。

「這時候還有誰呢?」

然而他還沒有起身打開門,第一個鬼魂的身影就在他身旁出現了。這時候他也才想起:既然作為一個聖誕夜裡的獨身者,遇上迪更斯式的寓言情節也是很合理的。只好這樣想。

「我是參與這棟大樓興建的工人。在今年初,我才從合梯的頂上掉落地面,就這樣死掉了。新來的菜鳥才跟我說,只要離地30公分,撞到頭就有機會死掉。」

「真的是很不幸。下次小心點吧!」說完才想到並沒有下一次了,管某為失言感到抱歉。

「不能這樣說啦。就在那兩個月之前而已,也有另外一個,他在空調管道施工的時候掉下去死掉了。

對於管某的歸責,工人的鬼魂不以為然地反駁,接著他哭喪了起來:「然而這座大樓沒有我們的名字。」然後就這樣離開了。

博學強記的教授管某,想起這幾週在案頭上的一堆年報中所蒐羅的數字。去年這國家營造業共有149名員工在職災中殞命,佔去重大職災將近一半的比例。同時政府總共發出了31237張建照。

「每新增209座房屋,就帶來一個潛藏的死亡。」他腦中浮現這樣的計算,然而卻又為這計算的粗陋簡化搖搖頭。這不是他的學術訓練教導他的事情。

我們城市朝向天空生長的想望之中,有的人卻隨著地心引力的方向落去。然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類似的事不在這棟大樓,在其他的地方,也會不斷發生著呢,請不要太過遺憾。管某心想。

幾分鐘以後,門板又響起了。

「還來?」

雖然已經接受作為寓言的主角而必須把這情節演下去,但打斷論文的寫作卻還是惱人的。

他認得第二個鬼魂,是這棟大樓的設計者,享譽國際的建築大師。

「我的名字銘刻在這棟樓上,所以我只好不定時刻地在此現身,為大家導讀這座大樓。」

「你不是還沒有死嗎?」

「你沒有讀過源氏物語嗎?也是有生靈這種東西的。然而其實我不是我,我只是活在你們這些大樓使用者的驕傲心靈裡的概念。」

沒有刻上名字的死者也要來,刻了名字的活人也要來,這實在是沒有原則。管某這樣悶悶地想,然而基於學者應有的寬容禮節他並沒有說出。

「為這棟大樓,光是向私人企業募到8億的款項,就快花盡了一切的心力,甚至為了讓大家都感到開心,我們還特意迴避過大學校園裡面鬱鬱的樹林,打開你的窗戶看看…然而卻因為剛剛那個工人的死,所以這棟大樓落成的時候,卻是以危險工地的名目上了新聞版面。這不只是誰的死亡呀,這是美學の死亡。」

「然而死的終究也不是你吧。」

管某忍不住回了嘴。當然更不是那些出了8億的人,他想。

「不浸泡進消費之海就沒有新建築,記得,記得。」

沒有理會管某的提問,卻留下了難解的語詞,大師就走了。

雖然管某還有許多沒有問清楚的疑惑,譬如說為什麼身為異國人的大師,可以說出他聽得懂的語言。不過作為幽魂出現本身就已經不合理了,所以其他的事情跟著不合理,也只好當作很正常。

「大師的豐碑,與工人的墓碑…。」

以學者來說還算是年輕的教授管某,在青年時代的校園生活裡,當然也有那些號稱左派的傢伙們。他們都不唸書,卻總愛滿口奇怪的理論,甚至有他同系的同學,課本上的數學模型都還沒有學通,就要去搞什麼政治經濟的批判(作者註:如作者),他對他們深深鄙夷。然而當年從他們口中所聽到的「下層建築決定上層建築」,這個時候倒是產生奇妙的感覺。

他也想起來,照著寓言的結構,必須要等待那第三個鬼魂的來臨,在想起這件事的時刻,他就已經看到自己站在自己的眼前。

「我是下星期二上午十點的你,那時候你該去大學部兩學分的課堂上了。」

「是嗎?那時會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管某緊張了起來,他突然害怕下一個從大樓墜落的人是自己。

「你會叫他們打開課本的273頁,教給他們Mincerian model的對數方程式,向他們講解在這座大學裡面唸書,跟他們未來的薪資的關係等等,然後課間插科打諢的時候告訴他們之前的學長姐要在擁擠的法16教室外面排桌椅才能聽課,如今在這間新大樓上課應該惜福等等。」

「聽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管某鬆了一口氣。

「是的,跟平常一樣,然而糟糕的事就在這邊。」來自下週二的管某卻嘆了一口氣:

「他們最後記得了人力資本,但是卻不知道人命也作為一種資本;記得了一些函數,但函數裡面卻沒有關於尊嚴的變項;也在你的笑話裡面,記得了建築大師的草圖、以及8億元的募款,為新大樓帶來的美好,卻沒有看見那些沾了墜落工人血跡的磁磚夾縫。更不用說,他們也失去了,在那個夾縫裡面,清楚看到自己的身影的機會。」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