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台灣》基隆顏家與二二八事件-追求祖父與父親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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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台灣人,姓「顏」。在台灣,姓顏的人並不多,但與許多台灣人一樣,祖先來自福建省移民,落腳在離台北不遠的基隆瑞芳一帶。

我的中文名字是「顏妙」,接著介紹說:「我的父親是基隆出身」時,常有很多台灣人當下的反應是問:「該不會是那個顏家吧?」因為基隆顏家是台灣五大家族之一,日治時代在靠近基隆的九份、金瓜石採礦致富。

在顏家,有一條「家訓」是:「不碰政治」。

戰後,從中國撤退來台的國民黨政府實施一黨獨裁的統治,除了顏家外的大財團,和政府保持良好關係,順利擴大事業版圖。然而,當時顏家的掌門人顏欽賢(一九○二~一九八三),我的祖父反而與政治保持距離,就像在時代洪流中逆行,事業發展沒那麼順遂,規模逐漸縮小,始終維持著一貫的低調作風。也許是這個緣故,顏家在五大家族裡也是最沒落的存在。

我聽說祖父是個好酒量、海派、熱心助人,且能言善道的人,但缺點是喜歡說大話。憑藉他的手腕,本應能讓顏家的事業版圖更加擴大。實際上,卻一路走向衰頹,原因為何?對此,我一直很疑惑,在調查家族紀錄的過程中,發現問題的癥結可能與二二八事件有關。

二二八事件,發生於一九四七年,在當今台灣社會幾乎是眾所皆知的台灣現代史重大事件。即使是只講數字的「二二八」,也能知道是指這起歷史悲劇。就像在日本提到「八月十五日」,自然會聯想到「終戰日」,感覺很相近。

這起事件徹底改變台灣人民的命運。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台灣人脫離日本統治,被國民黨領導的中華民國接收。起初,全島上下無不歡天喜地慶祝「回歸祖國」。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國民黨的壓榨與暴行層出不窮,經濟倒退,嚴重的通貨膨脹等諸多因素,造成官民對立日益加深。

事件起因是台北有位販賣私菸的婦人在警察查緝時被打傷,導致人民日積月累的不滿爆發,衝突不斷擴大並擴及全台。之後,在軍隊的武力鎮壓下動亂平息,罹難人數超過兩萬人,為台灣歷史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

我想要知道二二八事件與顏家的關聯,但四處詢問親戚的結果,得到的回答卻是:「調查那個,能做什麼?」表情相當嚴肅。總之,大家似乎都避之不談,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顏家是在二二八事件後,決定「不要碰政治」的事實。

如果無法從別人口中知道答案,那我只好親自調查。

我走訪了位在台北市中正區的「二二八和平公園」,從台北車站往南走,距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我到訪了園區內的「台北二二八紀念館」,前身為台灣廣播公司(日治時代的台北放送局)的廳舍。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憤怒民眾透過廣播對外發出控訴,進而引發全台反抗活動,在事件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紀念館裡展示著與二二八事件有關的珍貴史料。我在那裡看到了祖父的名字。表冊名稱為「台灣省二二八事變自新份子名冊」,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一大排人名當中,祖父的名字剛好在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

姓名 顏欽賢

略歴 台陽董事長

   民社黨台灣省黨部主委

犯罪事實 二二八事變處委會委員

     組織煤礦忠義服務隊反抗政府

住址 基隆市

看到「犯罪事實」這四個字時,內心受到極大衝擊,整個人僵住。祖父也涉入二二八事件,被當作是「犯罪者」。

「忠義服務隊」表面上是民眾在動亂中為了自衛和維持治安而組織起來,實際上是隸屬於情治單位進行反間工作。

但是,表冊上的「自新」究竟是指什麼呢?單從文字來看,讓人摸不著頭緒。後來經過調查,在二二八事件爆發後不久,國民政府發布自首自新辦法。自首是主犯在犯罪之事實尚未被舉發以前,自行向警察或檢察官坦承犯罪,受其裁判,准予減刑。而自新有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之意,盲從附和或被迫參加的從犯可按照規定程序辦理自新,宣誓自新者會被頒給自新證,不予追究並且予以保護。祖父也是「自新份子」之一。

「自新」這項事實,讓祖父與二二八事件的關聯浮現出更具體的輪廓。在二二八事件中,祖父被列為首謀之一,之後透過宣誓自新,才得以免罪。

接著,我詳細調查了有關祖父參加的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透過檔案開放應用申請等方式,拿到第一手資料。

處理委員會是由當時台灣本土的有力人士和知識分子為代表,在事件發生的次日三月一日成立的組織。委員會向行政長官陳儀提出政治改革的要求,但是陳儀表面上釋出協商談判的誠意,其實是等待從中國大陸派來的援軍到後,態度轉為強硬,命令其解散,把主要成員一一列入通緝名單,並且大規模行使武力鎮壓。

包括祖父在內的委員會成員知道生命受到威脅,被迫四處逃亡。聽說裡面有不少人在被正式逮捕之前就下落不明,其實是暗地裡遭到處決。

於是,祖父變得有家歸不得,雖然不知道他選擇逃亡的確切日期,但是一九四七年四月九日,由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發布的公告裡,祖父被列為「叛亂主犯」之一。在其他資料裡,祖父在兩個月後的六月同樣出現在叛亂在逃主犯的名冊中,也意味著祖父的逃亡生活至少持續了約半年之久。

那麼,祖父為什麼可以倖免於難呢?

顏家在基隆有一棟占地六萬坪以上的房子,以前有稍微聽說過是被政府沒收。我前往基隆市的法務局,調閱土地登記謄本,發現包括顏家基隆宅邸在內的多筆不動產,確實是在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全部轉移到基隆市政府的名下。

更令人驚訝的是,關於所有權移轉登記的理由欄竟然是一片空白,我向負責的法務局女職員詢問原因,她也露出納悶的表情說:「一般來講,登記理由不可能是『空白』的啊。」

在「空白」的背後,應該有很多不能攤在陽光底下的秘密吧。為了保住祖父的性命,肯定在私底下有些交涉吧。

我從其他文獻中得知,父親的三弟顏惠卿也被逮捕過。一九三二年出生的他,發生二二八事件時不過十六歲。

「他不知道外面危險,走在街上就被帶走,但是很快就被釋放。」

之前我從親戚那裡聽過這件事,在親自詢問本人後,他只說:「當時沒有什麼東西被拿走或被拷問,但是在牢裡待了三個星期。」他能重獲自由,應該也是有什麼交換條件的吧。

我想當時的台灣人都面臨了痛苦的抉擇,像財力雄厚的祖父等,顏家的人還算幸運,若是換成沒有談判籌碼的人,就算是被冤枉,也得不到正義的審判就殞命了。

顏家何以跟政治保持距離的原因,終於有點眉目了。

二○一七年是二二八事件七十週年,我以受難者家屬的身分參加在台北市舉辦的紀念儀式,因為祖父在二二八事件中名譽受損一事,直到最近才被承認。為了補償受難者本人或其家屬,台灣政府成立了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我身為受難者的家屬依規定申請賠償金,雖然金額不多,但是比起金錢,更重要的是回復祖父的名譽。

不過,當我在家族會議上跟大家報告祖父被認定為受難者時,卻遭到某些親戚的責難:「真是多此一舉。」也許是受「家訓」的影響至深,他們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吧。即便如此,我相信祖父在天之靈,應該會為此感到欣慰。

二○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是在二○一六年政黨輪替的民進黨籍總統蔡英文首次迎來的二二八事件紀念活動。她在台上致詞時,語帶堅定地表示要全力追查事件的真相,我當下就不自覺地流下眼淚。

父親知道祖父的處境艱困,在二二八事件發生不久後就從日本返台,在港口卻沒見到祖父迎接的身影,而且繼二二八事件之後,以「檢舉匪諜」之名進行白色恐怖統治,全台籠罩於肅殺氛圍,親眼目擊到就讀同所大學的同學被逮捕。於是,父親在台灣的生活僅維持兩年,之後搭漁船偷渡回日本。

在台灣,我找到了一位既是父親的同學也是好友的人,但是他在三年前過世了。從他太太那裡聽到,祖父是「用錢換回一條命的人」,因此遭受閒言閒語。在父親的友人裡,也有其他同學因為參加共產黨員的活動或是讀書會,坐了十幾年的牢。父親以偷渡這種不尋常的方式啟程到日本,很長一段時間不回台灣的原因,應該是對戰後台灣社會失望,還有與同學一同參加過讀書會,擔心會有生命危險才遠走他鄉的吧。

只是,父親是否真的有參加過讀書會,目前還沒有找到明確的證據或資料可以佐證。關於顏家與二二八事件的關聯,今後我也會奮力不懈地持續追查,希望有撥雲見日的一天,這也是我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意義所在。我在台下一面聆聽著蔡英文總統的致詞,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發誓。

書名:妙台灣:溫柔聯繫台日的觀察者
作者:一青妙
譯者:張雅婷
出版社:前衛
出版日期: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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