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活著是為了相聲——《昭和元祿落語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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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我看見NHK為自製的連續劇《昭和元祿落語心中》(按照意譯為《昭和元祿相聲殉情記》)陸續打出廣告,便直覺這部講述噺家(相聲演員)的故事,極富趣味性很值得觀賞,我心想,說不定其中還隱藏著已被淡忘的史實。我向來偏愛疑質歷史的真實性,習慣將任何題裁的文本,看成是進入歷史語境的路徑,舉凡日本宗教史、日本美術史、日本畫(在台灣,稱之膠彩畫)、日本電影戲劇,哪怕是次文化的漫畫作品,同樣具有對等的文化位置。

只不過,我後來因忙碌其他事情,一探究竟《昭和元祿相聲殉情記》的激情,暫時平息了下來。昨日晚間,我上網查找資料之際,無意間有了新的發現,我竟然成功連結到了一個播放日韓連續劇的網站。該網站有這部連續劇(共10集)。是夜,我立刻觀賞了第1-3集。這部連續劇的情節,果然精彩好看,尤其是,劇中出現隱微或顯白的歷史事實,我總要倒轉或停格下來,弄懂細節才肯罷休。實際上,我原本想往下看個過癮的,但是時間已晚了,又自我告誡不可熬夜,若再補寫筆記的話,鐵打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住。確切地說,我在這方面消息是不夠靈通的,不諳追劇的巧門,否則現在就不需贅述這段後見之明了。

所以對我而言,每日觀賞一集,應當是最為合宜的。而以這樣的進度,說不定更能理解日本相聲表演的內在肌理,從這變形的文本中挖掘出可視見的歷史碎片。不過與此同時,我仍然有著個人的主觀期待:以大眾娛樂為導向的電視連續劇,在收視率掛帥的時代裡,除了突顯戲劇的趣味性之外,如何向生活在承平時代的觀眾,展現出多大程度的真實歷史,要運用多少個鏡頭畫面,把不斷面對破壞與變革詰問的相聲表演藝術,亦即將逐漸沒落的、從黑白到彩色的大眾聲音找回來?這的確是一個艱難的任務。不過,為了避免斷章取義,我在撰文之前,還是花了三天看完這部連續劇,我至少多了些理據的底氣。

根據資料顯示,這部連續劇改編自漫畫家雲田晴子的漫畫作品。《昭和元祿相聲殉情記》系列作品,首先刊登在2010年講談社的創刊號《ITAN》漫畫雜誌上,連載至2016年的第32期,歷時六年之久。2014年曾改編成電視動漫播出,獲得原出版社講談社「第38屆一般部門漫畫獎」,以及「第21屆手塚治蟲文化獎新生獎」。這兩個獎項對於年輕漫畫家來說,無疑是很重要的肯定,加上連續劇的成功效應,使得該漫畫作品自出版以後,2018年迄今,銷售量已達200萬部,堪稱名符其實的百萬暢銷書。不僅如此,它還帶動著後續效應,許多日本年輕人因為《昭和元祿相聲殉情記》漫畫作品和連續劇的影響,開始關注日本的落語(相聲),給原本欲振乏力的相聲界注入了生機。

然而,我更想描述的是,臺灣與日本這兩個國家在自由言論發展史的相似性。日本進入戰爭期間,作為娛樂大眾的相聲表演,在寄席(說書曲藝場)上,並不是表示相聲演員可以暢所欲言,能夠按照自由的意志說書。相反的,有時候相聲師傅迎合時事說點笑料,還可能是一種危險。因為在以戰爭為最高指導原則的國家總動員令的體制下,日本的相聲表演同樣被納入官方的言論管控,遑論要掙脫扼住他們喉舌的鐵手。在臺灣,亦經歷過這樣的威權統治風暴。因國共內戰失敗退守臺灣的中國國民黨,自1948年5月10日公布實施《動員勘亂臨時條款》以來,及其白色恐怖時期,臺灣島內所有言論和藝術表演開始受到嚴厲的壓制,那是一個徹底將文字思想和自由的聲音打成了喑啞的年代。

進一步地說,回到相聲政治無意識的場景裡,多半能找到恐懼的回聲。

在《昭和元祿相聲殉情記》第2集中,有一幕詭譎的奇觀。一名老相聲師傅彥兵衛,在台上打趣地說:「……他只是相聲表演,平時只拿些扇子或手巾之類的東西,要是拿著槍枝呀,砰砰砰胡亂掃射的話,大家肯定會嚇得四處奔逃的。而且,最近這個戰爭情勢啊……」他話音剛落,引來台下的觀眾哈哈大笑,他正要往下講的時候,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臨監席」(警察),猛然站了起來,拍桌喝斥必須停止演出。說書場老闆見狀立刻迎了上來,極力安撫這位暴怒如雷的思想警察,保證今後會好好教訓這名相聲演員。在戰爭時期,對相聲完全外行的警察,就坐在說書場的後方,只要他認為相聲內容不利於時局形勢,或者有點情色的笑話,他就會氣急敗壞似地喊停。在相聲界看來,這個時期正是政風警察最囂張跋扈的年代,他們在貫徹和執行國家機器的任務,其恐怖的身影就在說書場內恣意的遊蕩。

因此,說書場的相聲師傅經常私下裡報怨,自從國家動員令(1938年5月5日)實施之後,有些相聲段子都得遵循官方的規定,由不得違抗和挑戰,理由是,相聲表演會影響打仗的士氣!在此政策主導下,那些頗受大眾好評的相聲段子《拂曉時分的烏鴉》、《五個人的故事》、《品川殉情記》等等,就此不能登台表演了。

對此,相聲界之中仍有不平之鳴,官方這種作為如同要扼殺和毀滅相聲表演,但這種憤怒最後被其高層勸阻下來,明哲保身的原理再次占了上風。相聲界的大老認為,在非常時期,相聲表演應該順從當局潮流,不宜表演飲食男女或豔情的內容,要講些鼓舞戰爭士氣之類的新段子。再者若有相聲演員碰觸到軍部的政治紅線,最終只會給曲藝場招來更嚴厲的監視而已。換言之,隨著戰爭形勢的嚴峻,限制相聲的緊張氣氛隨之升高起來。

到了1941年10月,日本政府以不道德、不審慎為由,禁止經典相聲演出,而這時相聲界更切身體悟到危險來到眼前了,以自我約束(如臺灣人在戒嚴時期警備總部體制下的自我審查)的形式,在淺草本法寺立了「相聲塚」,於是,高達53種經典相聲劇目就這樣被埋葬了。不無諷刺的是,相聲塚的揭幕儀式還上了報紙版面,這場原本以沉默哀悼相聲失語的無奈,經由新聞媒體的巧妙粉飾下,卻變成了名正言順的「愛國主義者」行止。在那以後,有的相聲師傅走下相聲舞台,轉向千里之外的死神遍在的異國戰場上,用他們的橋段笑料,來拯救日本士兵的死亡恐懼。儘管這種極權主義佔據了支配地位,有年輕的相聲演員卻力排眾議,他認為生活在苦悶壓抑的時代裡,就更需要相聲的滋潤。為了鍾愛的相聲表演,他們寧死不折,才不想為國家(軍國主義)熱血捐軀,他根本不相信這種政治口號。他們有堅定的信念,縱然現在觀眾銳減不少,等戰爭結束以後,大家能夠吃飽喝足的時候,他們還會回到說書場,觀看他們的相聲表演。

在那之後不久,日本攻擊珍珠港,美日兩國正式點燃了戰火。1945年4月,東京開始遭到美軍的轟炸, 相聲界亦愈發冷清了,有些相聲學徒不得不帶著家眷疏散到鄉下躲避戰火。正如前述,那時東京遭受空襲處境相當危險,所有相聲表演幾近停擺狀態。在這情勢之下,劇中主角菊比古的相聲師父八雲只能順應時局所需,前往了中國滿洲為皇軍們做相聲演出。由於在滿洲的戰況極為慘烈,不止相聲演員,見識過這場面而活著回來的人,永遠無法忘卻這漫長無垠的地獄之行。然而,苦難的歷史經驗似乎也有暫停的時候。日本戰敗之後,相聲師傅八雲和徒弟初太郎奇蹟似地從滿洲回來了。避居鄉下的菊比古得知消息後,喜不自勝地立在木橋上吶喊道:「今後不會再有空襲,他們可以重返東京過正常的生活,正常練習和表演相聲了。」果然,因戰爭時期而停擺的說書場(寄席)又得以重新開始,及時為相聲界吹來了一股希望的春風。

顯然易見的是,不論是漫畫原作或者這部連續劇的情節故事,都在呈顯相聲演員的藝術信念,他們對於相聲演出的執著,如同信奉宗教般的堅定,雖然其表現手法是溫和委婉的。直言之,任憑極權主義和軍國主義的槍砲再怎麼威猛無比,終究是不能把屬於歡樂大眾的相聲表演掃滅掉的。當然,這不能就此說是相聲完全勝出。毋寧說,他們面臨諸多的挫折,面臨如經典相聲劇目《死神》那樣,死神不時向沮喪的失敗者索命的同時,他們也在這困頓之中創造了自身的舞台。正如在第四集中菊比古的內心表白:「如果有相聲作伴,我願意墮入地獄;和相聲一起殉情,才是我真正的願望!」

當我們回到更寬廣的歷史情境來看待《昭和元祿相聲殉情記》之時,也許又能看見別樣的人性風景,一種既在文本之中解讀,又超越文本之外的視野。畢竟,對讀者和觀眾來說,獲得這種歷史視角的確是令人驚喜的。我們似乎可以這樣釋義:每當時代苦悶閉塞之際,歷史老人總會本著慈悲的情懷,最後向他們施予彩色的笑聲,而博君一笑,也算是拯救蒼生的善行。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