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南榕與我的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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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見了鄭竹梅,不改我貧嘴的本性,直叫她「竹梅姐姐」。

她很不好意思,直搖頭說,你看起來比我還老,不要這樣叫我。
 
事實上,她跟我姊真的同年,叫姊姊不冤枉。
 
鄭竹梅與我姊,都只大了我一歲,1980年出生。
 
所有在時代雜誌社,現在叫做鄭南榕基金會裡,被封存起來的那一些東西,對我而言,都不是想像,而是真實在我生長的80年代臺灣裡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那些從相館送回來的底片膠卷,那些藤椅,那些以傻瓜相機的閃光所照出來,不很自然的彩色照片,都是真的。那些在照片中,嬰兒肥沃的手臂,搔首弄姿,擺出各種芭蕾舞姿勢的五歲小女孩,都可以是我姊姊。對我來說,我是親身見到過的。
 
所以鄭南榕,在所有這些白色恐怖的歷史中的人物裡,是一個活生生的80年代人物,而那個80年代,我已經存在了。
 
在同一個時刻,我在某一個角落,蹲在地上玩玩具,我的姊姊,在旁邊的角落,在想像自己是隻白天鵝地擺弄著從母親房間裡偷拿出來的絲巾。而在另一個角落,鄭竹梅,非常有可能,在跟我姊做著同一件事。
 
而她的父親,鄭南榕,也就如同我的父親,在1950年代是兒童,在1960年代是中學生,在1970年代,唸了大學,出了社會,跟隨著臺灣工業化與現代化的腳步,一步步打拼。
 
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如同大部份貧苦的臺灣青年人一般,保守,謹慎,領口總是記得扣上第一個釦子。或是那些高領的T恤,搭配著格子的西裝外套。他們戴著一樣的眼鏡,如同那個年代的流行一樣,倒橢圓形的大眼鏡。
 
這根本不能說離我們有多遠,因為那就是我們,以及,成年在苦悶70年代的臺灣的我們的父母。
 
那些抽不完的菸,在那個肺癌還沒有被認知為與吸菸有相關的年代,不論是讀書人還是勞動者,不論是學生還是醫生,每個男人,都人手一根菸。
 
那些街頭抗爭的照片,現在常常被放大高掛在某些基金會或展覽的牆上,黑色與白色高度對比的照片,帶著更多感情,並且,有著強烈的藝術感。甚至偶爾我有一種,黑白照片就比較有悲壯的歷史氣息的錯覺。
 
我錯了,那些照片有很多,其實都是彩色的,也許有許多理由讓它們被用黑白照片所沖洗出來,但是,他們都是彩色的。當我看到那些彩色相片,上面寫的1986,1988那些年份就顯得不那麼遙遠,因為那時候的我姊也已經6歲,或8歲,竹梅也是。而我也已經是長了記性的年紀,小了一歲的記性。
 
那時候鄭南榕的臺北市,與我的臺北市,並無二致。中華商場還在,電視上也一樣在播放天龍特攻隊,也許在某些日子,跟著母親在臺北四處奔波教琴的我,也曾在路上與帶著竹梅出門的葉菊蘭擦身而過過,或是趕著要去哪裡拜訪人的鄭南榕擦身而過。
 
鄭竹梅與我的女性同學一樣,用各種奇怪的圖案畫在信紙與卡片上,在耶誕節時寫給同學,在母親節時給媽媽,在父親節時給爸爸。我們用一樣的流行語,我們用一樣牌子的簽字筆,我們一樣會唱小虎隊的歌。
 
那是那個屬於我,屬於我姊,屬於我父母親,也屬於鄭竹梅,與她的父母親的,80年代臺灣。
 
所以,這一切非常近,近到讓人心痛。
 
時代雜誌上的所有文字,就如同我父親所有在公司裡要上呈的報告一樣,不是在電腦鍵盤上打的,而是用原子筆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最終稿,還要再用一次工整的字跡,去「謄稿」。
 
然而,同樣在臺灣的我們的父母,在努力打拼,為了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將來,在賺多一點點的加班費,在跑多一點的業務,只為了讓我們可以去補習,可以買一盒36色的彩色筆的時候,鄭竹梅的父親,也在為他的孩子的將來所打拼。
 
只不過,他的孩子的將來,被他當做是一整個國家的孩子的將來在打拼。
 

 
於是在大部份的人都在飯局裡痛罵國民黨的時候,鄭竹梅的父親在公開的場合,以演說,以印刷的文字,在痛罵國民黨。
 
當大部份的人也認知,也同意,臺灣應該民主,臺灣需要民主,哪怕臺灣仍必須被叫做中華民國;當大部份的人也認知,也同意,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唯一的家;當大部份的人也認知,也同意,言論自由確實是一個民主社會不可或缺的公民權力時,沒有人讓國民黨知道,我們不只是口頭說說而已。
 
而鄭南榕,決定告訴國民黨,與全世界,臺灣獨立與言論自由,是值得為它而死的高貴價值。
 
小國小民,是我們要拋棄虛幻的東亞巨國夢,回歸現實的西太平洋小島,認真腳踏實地。
好國好民,是我們要如何在這片小島,透過不斷努力,建立起更美更好的社會與人們。
 
鄭南榕是我們,我們是鄭南榕,但是當鄭南榕點起那股烈火時,他不只是我們,他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更好,更勇敢,更理想,更無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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