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TIAS Business School財務碩士。Rong Seng Labs共同創辦人,開發新的光電材料還有照明應用。最大的快樂在於發現看似不同的事物、卻有著相同的道理。相信就算是良善的事情,也需要一套商業模式來讓好事自行運轉、生生不息。
往前閱讀:蘭船東去序章:誓與君絕:八十年戰爭前夕
沈重、粗魯的吆喝聲,在陰暗的地牢裡迴盪。柯內里斯.德郝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睜開了雙眼,在這陰暗不見天日的地牢裡,獄卒的怒斥,恍若安特衛普鐘錶匠所製作的機械時鐘一般準時地將你從噩夢中喚醒,進入另一個噩夢。
又是新的一天。這名荷蘭商人迅速坐起身子,伸展四肢:他可不希望自己強健的體魄被這個鬼地方磨光,他得把握時間,在該死的葡萄牙雜碎趕他去勞動之前,妥善利用須臾的光陰。
簡單的運動之後,他面向角落席地而坐,開始他日復一日的「功課」。
「里斯本、綠角、好望角、馬達加斯加……」他快速地念著這些地名,雙眼緊閉,右手手指在地上的沙土上作畫;這個動作他已經重複了五百多次,在監獄裡的五百多個日子裡,每天早上,他都要復習一遍。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口中的地名、暗流、季風已經到了尾聲。柯內里斯睜開雙眼,看著地上用手指勾勒的線條:那是一張海圖。
他滿意地微笑,剎那間,這裡彷彿不是牢房,而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荷蘭人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痛的感覺痲痹了他的舌頭,但他不覺得疼痛:這不痛,這是胡椒的味道。又麻又辣,是來自天堂的滋味。
他雙手一擦,海圖消失,他的心情也歸於平靜、陰暗。
德郝特曼其人
柯內里斯.德郝特曼出生於尼德蘭七省共和國中部的小城市豪達(Gouda)—那是個以盛產乳酪聞名的酪農城市。他的父親是一位啤酒釀造商,同時,也是豪達守望隊的隊長,工作閒暇之餘,帶領著古道熱腸的喀爾文教徒們手持棍棒、在城市內巡邏。
他有個小他六歲的弟弟:菲德烈.德郝特曼(Frederick de Houtman)。兩人從小便跟隨著父親在巷弄裡巡邏、並且跟著叔父們學著做些小生意。
再平凡不過的、典型的荷蘭農家生活。
守著家裡那個小小的釀酒廠、閒暇之餘加入守望隊保衛家園、有機會就踢踢西班牙天主教徒的屁股—這大概就是小德郝特曼兄弟在孩提時候、能夠想像的未來吧。
一天,一位外地的牧師行經豪達,在豪達的小教堂裡頭講道。這位年輕的牧師用他優美的辭令、堅定的信仰,讓豪達居民如癡如醉。結束之後,豪達守望隊的隊長:老德郝特曼,邀請這位牧師來自己家裡與家人共進晚餐。
年輕牧師的學識豐富,德郝特曼一家很快就被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學養給征服;這位牧師給這一家人講了許多航海的故事,讓德郝特曼兄弟見識了一個從未聽聞過的世界;而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Vasco da Gama)的故事,更讓兩兄弟聽得如癡如醉。
「……達伽馬成功抵達印度,之後又再率領葡萄牙船隊三次重返印度洋,在非洲東岸建立軍事防線,從此開啟了葡萄牙人壟斷東方香料貿易的事業。」牧師這樣總結了達伽馬的航海故事。
「我以後也要當一個航海家,到印度去看看!」哥哥柯內里斯大聲地宣告。
「我也是!」弟弟菲德烈馬上附議。
「哦?為什麼呢?」年輕的牧師溫柔地問道。
「我要當『第一個抵達印度的荷蘭人』,讓全世界都知道德郝特曼的名字。」柯內里斯神情堅定,眼中有著大航海時代少年的光芒。
「真了不起。」牧師對他投以期許的眼光,然後轉頭問弟弟:「那麼,菲德烈,你又為什麼想去印度呢?」
「我想去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菲德烈興奮地回答:「我想去看看南方的星空、跟這裡的有什麼不一樣。」
「好孩子,」牧師摸了摸兩兄弟的頭:「希望你們的夢想都能實現。」
幾個月後,老德郝特曼收到了來自牧師的來信:
「致德郝特曼先生:
日前承蒙您的款待,相當感謝。在下已經獲得阿姆斯特丹市政府資助,成立航海學院。敬邀柯內里斯與菲德烈兄弟前來本校就讀。
羅伯特.勒卡努(Robbert Robbertsz. le Canu)敬上」
老隊長把兄弟倆人叫來,給他們看了信:「如何?要去嗎?」
兩兄弟高興地跳了起來,嚷著說要去。老德郝特曼不捨地看著兩個兒子,嘆了口氣:「去吧,柯內里斯,你要照顧好弟弟;菲德烈,你要好好支持哥哥。兄弟兩一輩子都要互相扶持。」
兩人打包行囊,踏上前往阿姆斯特丹航海學院的路。他們的老師,是年輕的神學家、詩人、天文學者暨航海家:「全能的」羅伯特.勒卡努—尼德蘭共和國航海家之父。
世界因為胡椒而轉動
在十六世紀的歐洲,究竟是太陽繞著地球、或是地球繞著太陽旋轉,還未有定論;但是,若你攔下一位在阿姆斯特丹街頭低頭快步行走的商人,問他「世界繞著什麼轉動」,他大概會不耐煩地回答你:
「當然是胡椒。」
胡椒,在人類的歷史上,一直都是人人趨之若鶩、但卻取之不易的珍貴果實。原產於印度,距離歐洲十萬八千里,卻透過陸路、地中海,從亞洲傳到歐洲。歐洲人透過阿拉伯商人認識到這種令人驚嘆的黑色果實;他們的舌尖又麻又辣—這種興奮的刺激感,彷彿來自於聖經中描述的伊甸園(註1)!
葡萄牙冒險家達伽馬在1498年,繞過非洲,成為第一個走海路到達印度的歐洲人,從此開啓了葡萄牙海上霸主的地位。這條純海路得以避開義大利城邦對於東方香料的把持,直接與印度人交易香料,用更低的價格購買香料,獨享驚人的商業利益:在當時,葡萄牙人在印度以6枚葡萄牙金幣收購1英擔(quintal,約為125磅)的胡椒,可以在歐洲至少以22枚金幣賣出,價差接近4倍。
葡萄牙成為16世紀的海上強權的同時,他的鄰居西班牙,也透過地理大發現進而征服了南美洲,帶回了大量的新世界金礦與銀礦。1578年,葡萄牙王位虛懸,一番爭奪後,西班牙國王菲利(菲力二世,Felipe II de España)被教宗任命兼任葡萄牙國王。
至此,一個空前龐大的哈布斯堡王朝(Habsburg)誕生了。這個西班牙葡萄牙聯合王國,自詡為天主教的守護者,宣揚著自己繼承神聖羅馬帝國以來、對德國、荷蘭、義大利南部的統治權,興起了長年戰爭。
荷蘭在當時是一個新興的政權。荷蘭人信奉新教,是清教徒躲避天主教廷追殺的避難之所。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天主教鄰居,荷蘭人可說是飽受折磨,不斷尋求獨立。爭取獨立的過程中,荷蘭人體認到,唯有取得經濟上的強勢地位,才能與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國抗爭。而取得經濟優勢最好的辦法,就是東方貿易。然而,往東方的海路早就已經被葡萄牙人給壟斷,該如何是好?
阿姆斯特丹航海學院
德郝特曼兄弟來到阿姆斯特丹學習航海,一轉眼就過了十年,兩人已經成為出色的航海家。哥哥柯內里斯登上了一艘北海貿易的荷蘭商船做學徒;弟弟菲德列則進入一個天文與海洋製圖工房裡頭工作。
這天,兄弟兩人回到了航海學院,勒卡努大師要他們回來,有事相談。
兩兄弟走進院長的房間,發現除了勒卡努之外,還有一位賓客:雷尼爾.鮑爾(Reynier Pauw),他是德郝特曼兄弟的遠房表哥—大有來頭的表哥。
孔雀家族(House of Pauw,荷文中的孔雀)以食品貿易起家,在幾任族長的努力下,富甲一方;富極思貴,孔雀家族在富裕了之後,便積極投入了政治活動—眼前這位雷尼爾.鮑爾的父親,在阿姆斯特丹的政界與商界都極富影響力。
「雷尼爾,你怎麼會在這裡?」柯內里斯問——他的穿著樸素,與身著華服的年輕富商鮑爾相比簡直寒酸,但是柯內里斯背脊挺直,不為自己的貧窮困窘。
「柯內里斯,菲德烈,好久不見。」鮑爾向他們點頭致意:「我正在找尋航海家前往葡萄牙的里斯本,所以來請大師推薦幾個優秀的學生給我。」
「我向鮑爾閣下推薦了幾個名字,」老牧師——勒卡努大師解釋了這段緣由:「當他看到你們兄弟的名字時,非常希望能由你們來進行這次的任務——我才知道,原來你們還是遠房親戚。」
「什麼樣的任務?」菲德烈問:「北海上的水手這麼多,說實話,他們的實務經驗比航海學院的學生還要多吧。」
「這是一個很特殊的任務,不需要真的出海。」鮑爾把門窗關上:「我只能找我相信的人,請你們先答應,對我接下來說的話嚴格保密。」
柯內里斯看了老師勒卡努一眼,勒卡努對他點頭。
「說吧。」柯內里斯和弟弟坐了下來。
「我想要組織一個船隊,前往亞洲。」鮑爾壓低了聲音。
「什麼?」菲德烈以為自己聽錯了;柯內里斯則是面無表情、不動聲色。
「葡萄牙人壟斷亞洲貿易已久,把持了龐大的香料貿易利潤。」鮑爾解釋著:「荷蘭人也好、英國人也罷,沒有人能夠突破葡萄牙的海上封鎖,也沒有人知道前往亞洲的航路。」
「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航路……」菲德烈插話:「我為製圖師普蘭修斯先生工作,他已經出版了很多幅世界地圖。」
「那只是地理的資訊罷了,菲德烈。」鮑爾打斷他:「光憑那個,就能去亞洲了嗎?」
勒卡努大師望了柯內里斯一眼,示意他回答;柯內里斯說:「不能。要前往亞洲,我們必須知道海流的流速、風向;還要知道可以在哪裡補給、以及什麼地方有葡萄牙軍艦的看守。」
「正是如此。」勒卡努大師點頭:「一趟計劃周詳的航海,最重要的就是對資訊的掌握。」
「該是時候扭轉葡萄牙人與西班牙人壟斷海權的時候了,我想勒卡努大師創辦航海學院,就是為了這一刻:」鮑爾說:「這是一個大航海時代,尼德蘭必須在航海上迎頭趕上,我們必須找到前往亞洲的海路!」
四人一陣靜默,柯內里斯覺得腦袋很脹,太多的資訊湧入,而且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前往亞洲?這太瘋狂了。不,這太刺激了。
菲德烈說:「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對於前往亞洲的資訊一無所知,只有葡萄牙人知道,而且我打賭他們不會告訴我們的。」
「正是如此。」鮑爾簡短的回答,盤起了雙手,靠在椅背上,望著兩兄弟。
「你需要信任的人、懂得航海知識的人代替你前往里斯本。」柯內里斯緩緩地說:「你要我們去……偷海圖?」
「你願意嗎?」鮑爾往前傾,熱切地看著柯內里斯。
「老師,這是你希望的嗎?」柯內里斯轉頭,不直視鮑爾的眼睛,向大師問道:「前往里斯本當商業間諜,這是主允許的嗎?」
「孩子,上帝造海造陸,賜予全人類;羅馬教廷卻把海洋一分為二,德韋角(de Cabo Verde)以西屬於西班牙,以東屬於葡萄牙。」勒卡努閉上雙眼:「我只知道,上帝沒有應允過這種事情。」
「我會全程資助你們這次任務,」鮑爾嘗試說服柯內里斯:「成功了,你們一輩子不愁吃穿;如果不幸失敗了,你家裡的人我也會妥善照顧。」
「雷尼爾,請你搞清楚:」柯內里斯堅毅地說:「我不像你是金錢的奴隸。」
「如果你成功了,整個尼德蘭都會因此富裕。」鮑爾一點都沒有受到德郝特曼的諷刺。
「柯內里斯、菲德烈,」大師說話了:「好好想一想。這都是為了尼德蘭。」
又是一陣靜默,菲德烈望著他的哥哥:「柯內里斯去,我就去:我與他同進退。」
「如果成功了,」柯內里斯想了好一陣子,總算開口:「我要整個尼德蘭都知道,功勞歸於德郝特曼家族。」
「沒問題。」鮑爾伸手握住了柯內里斯的手:「就這麼說定了?」
柯內里斯抬頭,望著大師房內牆上懸掛著的一幅亞洲地圖。
「就這麼說定了。」
里斯本的囚犯
1592年,阿姆斯特丹商人鮑爾派遣了來自豪達的德郝特曼兄弟,到里斯本竊取葡萄牙的航海路線圖。他們化身平凡商人,到里斯本採購香料,竊取海圖資訊;然而卻很不幸地,在走私海圖回阿姆斯特丹的過程中,被葡萄牙人抓住,囚禁在里斯本,一關就是兩年。
「滾出來!低地人!」獄卒來到他的牢房前喝斥著,一邊打開房門。柯內里斯機警地站起身,縮著身體,一付害怕的樣子。他其實不是真的害怕,但是這麼做獄卒比較高興,可以少一點拳腳在他身上招呼。
獄卒扯著他的手銬,將他拉出牢房。牢房外,還有另一名犯人在等著他,那是柯內里斯的弟弟,菲德烈。兩人相視一眼,迅速低下頭,不敢多做交談。兩人從過去五百多個日子裡面學到一個教訓:多聽,少說話。
他們被領到一間寬敞的房間,裡面有一位看起來像是英格蘭商人的高大男子。
「你要的人我帶來了,閣下。」獄卒用禮貌的口吻與這名英格蘭商人對談:「請您確認一下是不是他們。」
「感謝你,」商人操著濃濃的倫敦腔葡萄牙語:「能否讓我們獨處一下?」
「這個……」獄卒看上去有點為難,商人連忙在他手中塞了一角銀幣。「好吧,就一會兒。」
獄卒關上房門離開之後,商人鬆了一口氣,剛才那一口倫敦腔消失無蹤,改用荷蘭文說:「日安,德郝特曼兄弟。」
柯內里斯激動地抬起頭,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家鄉話。商人繼續說:「很抱歉,你們毫無音訊快兩年,直到了最近,我們才發現你們被關在這裡。」
菲德烈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們總算來了!把我帶走!帶我回家!」
商人笑了笑:「別激動,阿姆斯特丹的閣下很關心你們,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把你們贖回去。葡萄牙人開價四十個金幣——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我正在考慮……。」
這傢伙,想要看看這贖金花得值不值得——柯內里斯儘管心中憤怒,但是一點都不在臉上顯漏。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任務。」
商人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他。柯內里斯伸出手指,在積著厚厚塵埃的木桌上,描繪著一幅荷蘭人從來沒見過的航海圖。他一邊畫著,口中輕聲複頌著腦海中的地名。商人豎直耳朵,但是德郝特曼的聲音斷斷續續,只能隱約聽到幾個港口的名稱、還有一些未知的地名。
「……蘇門答臘、爪哇、萬丹。」柯內里斯的手指,停在一個瘦長的大島上:「這裡,就是葡萄牙人的香料來源。」
商人直盯著眼前的海圖,雙手因為興奮而握拳,不發一語,靜默了一陣子。
「兩位德郝特曼先生,」商人站起身來,緊緊握住柯內里斯的手:「我們回家吧。」
註1:胡椒的滋味讓人聯想起伊甸園
這個說法參考自Marjorie Shaffer所著《最嗆的貿易史》。該書引用史學家約翰.普瑞司特(John Prest)的說法:「整個中古世紀時期的人都相信,伊甸園在大洪水中倖存,而在十五世紀地理大發現時代,航海家與探險家企圖找到它。若找不到,就盤算著把四處散落的上帝創造物匯集起來,成為一個植物園或是新的伊甸園。」
延伸閱讀: 《是起義、造反,還是革命?–荷蘭與歐洲的八十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