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客家人,家庭醫學與老年醫學專科醫師。從臺北博愛特區內的醫學中心,到台三線山腳下的偏鄉醫院,終於明白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只是健保給付制度下的醫病關係,而是衛生福利政策開放醫療自由化所造成的健康不平等。如何顧好一個人的老後?不是讓病人尋找百大良醫,而是持續監督長期照護政策的昏迷指數。
急診室爆炸不是新聞。相信許多人都有經驗,到急診室等候的時間比門診還要久,或者整個急診室像極了菜市場,走道上排滿了等候住院的人,許多滿臉病容,或忍著疼痛的人連張病床都沒有。
結果是, 急診室人滿為患,家屬心急如焚、不知所措,而醫療人員忙翻天,花了一大堆健保資源,到頭來病患和家屬卻沒有辦法獲得真正需要的照護。
我們的急診室到底怎麼了? 問題不在病人愛跑急診,不見得是家屬愛住院,更別總是說急診醫護人員沒醫德。
其實問題不在急診室。
急診室只是醫療與長期照護體系效率不佳以及發展遲緩的遮羞布。有三個台灣醫療根本性的問題,在全民健保虛妄的高滿意度下,我們遲遲不願面對。
首先,在全民健保幾乎百分之百的納保率下,大部分台灣民眾能夠方便地就醫,然而「是否能獲得適當的照護」以及「該獲得哪種照護」,在目前的全民健保架構下,並無法提供民眾適切的指引。
「基層醫療的強化」以及「固定的就診場所」是減少不必要的急診就醫最有效的方法。醫學中心急診室人滿為患,其實大部分狀況在基層醫療便能夠處置。很多時候,病人與家屬需要的只是即時的評估以及照護的建議,如果他們有一個固定的家庭醫師或者社區醫院,在相對健全的醫病信任上,透過完整的病歷記錄,便能很快地掌握到患者的病史,提供簡要的評估與照護建議,而不用到醫學中心急診室排隊、抽血、檢查折騰整晚。
問題出在,我們的基層醫療院所太弱了。問題不在基層醫護人員,而是對基層醫療不友善的政策持續地讓診所、地區醫院的經營愈來愈困難,診所只好開始做醫美,地區醫院倒的倒,或者不斷地自我限縮他們的服務項目,無法獲得民眾的信賴。缺乏以強化基層醫療為導向的實質政策,「轉診制度」、「家庭醫師」喊了半天,只能夠繼續停留在道德勸說的層面,無法具體有效地落實。
其實,強健的基層醫療,包括診所與地區醫院,最能夠在社區中提供有效、便利的醫療服務,同時更能大幅提高整個醫療體系的效率。英國剛上任的「國民健康服務」(NHS)執行長即指出,強化以地區醫院為核心的健康照護,讓民眾能在他們居住的社區獲得適當照護,才是健全的醫療體系。
第二個問題是, 衛生福利部對於醫療照護的規劃實在太過消極,以為只要靠「全民健保」以及「醫院評鑑」,一根棍子加上一條紅蘿蔔,就能有效地管理醫療體系,其他關於健康照護網絡的建構,彷彿只要交給神通廣大的「自由市場」便能解決。
以「轉診制度」而言,它需要的是跨越不同醫療院所、甚至不同醫療區域的協調,這是絕對需要衛生主管機關出面協調制定才可能成事。然而,我們卻把它交給個別醫院、個別醫師甚至是交給病人來自行處理轉診事宜。相信許多人都有經驗,到一家醫院去就診,醫師告訴你需要轉診,打了半天電話沒有一家後送醫院願意收住,最後交由病人和家屬自行張羅後送事宜。
衛福部對於醫療資源的規劃,仍停留在「人均醫師數」、「人均病床數」等算數問題上,缺乏對於「健康照護網絡」更實質的規劃。全民健保的慷慨下,在「自由市場」的醫療提供中,民眾一生病起來,便成了無頭蒼蠅,在茫茫的醫療百貨公司中穿梭。看起來自由方便,其實嚴重地犧牲了民眾的照護品質,以及整體醫療制度的效率。
第三個讓急診室爆炸的原因,來自台灣社會照顧制度的破碎以及不完善。長期照顧制度的「遲到」,讓醫院充斥著「社會性住院」、「社會性急診就醫」的現象。 由於全民健保是台灣目前較為成熟的社會安全制度,其收費相對低廉,並且能獲得較為完整與實質的照護資源,因此,當其他的機構或社區服務無法回應民眾這些需求時,便轉而向醫院急診室求助。
事實上,有不少比例的住院、急診就醫者,往往需要的是社區性的健康與社會照護服務,而不是醫院的急診室。這種「社會性就醫」的比例愈高,佔據醫院病床,將排擠了有急診需求者的照護機會,或者讓急診室等候病床的名單不斷地延長。英國一項針對「社會性住院」的調查指出,在他們刪減了社會照顧預算的下一年度中,醫院浪費了將近兩百萬病床住院天數,耗費超過五億英鎊在處理社會照顧不完善的爛攤子。
急診室不該繼續成為犧牲品,急診醫護人員勞動條件的惡化不該成為常態 ,倘若我們一昧將問題關在急診室,或者怪罪民眾亂掛急診,將讓我們的醫療與長期照顧改革繼續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