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台灣獨立記者,前《陽光時務週刊》台北特派員,兼任文字及攝影,目前專注觀察東南亞區域民主化及地緣政治。攝影作品《抗爭者》肖像系列。深度報導〈蘭嶼 核廢之島〉獲2013年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環境報導獎,及第17屆香港人權新聞獎(Human Right Press Awards)。
然而,從社運到政治的轉換對哈里斯壯來說並不困難,族群才是永恆的挑戰。
五年前哈里斯壯在一場討論性別與族群議題的論壇上,認識當時華人學生組織「學運DEMA」的秘書王澤欽,而後成為室友。長期耕耘運動的組織經驗讓他們都意識到,馬來西亞的族群融合多麼不易,即便在進步的運動圈都是縮影。哈里斯壯和王澤欽所處的組織,在創立之初皆強調多元族群,但時間一久,還是無可避免的各自分流。
「語言和文化差異的確是最大原因。」王澤欽在檳城喬治市著名的愛情巷,一家社運圈愛去的咖啡店酒吧跟我說。
他目前是民主行動黨議員的政策幕僚,堅持不入黨,不作選民服務,還有來自南馬柔佛州的質樸。「別說我是左派青年,」接著他給了我ㄧ串更長的身分標籤,「我在社會主義大學念新馬克思主義及新社會運動,被地方文化建構而成,我讀的不代表我是誰。」
王澤欽當時所投入的「學運DEMA」,是1998年由烈火莫熄世代的大學生成立的跨校民主運動組織,最初設定為關注人權、環境、食品安全與農業、媒體、私有化等議題,《當今大馬》旗下KiiniTV執行長楊凱斌和檳州公正黨州議員李凱倫都是第一代成員。
楊凱斌認為學運創立之初是以多元族群為訴求,十五年下來演變成華人為主的學生組織,並非當初所期望,然而這並非「學運」獨有的問題。
多元族群之艱難
「大馬人民之聲 SUARAM」(註:馬來西亞最重要的人權組織,1987年茅草行動後由柯嘉遜博士等人共同創立,這個跨族群的組織致力於馬來西亞人權推展。)執行長娜莉妮Nalini Elumalai是三十歲的印裔女孩,身為興度教徒(Hindu),從小在森美蘭州的馬來社區長大,最好的朋友是華人。
她在馬來亞大學念政治系時加入的運動組織,是1989年由社會主義黨創辦人之一阿魯Arutchelvan成立,也是以印裔為主的組織。
娜莉妮認為馬來西亞的種族問題是英國殖民政策留下來的遺緒,長期的族群刻板印象洗腦下,像Bersih淨選盟的跨族群合作,在馬來西亞脈絡裡確實不易。她坦承個人經驗特殊,多元族群的成長背景,才讓她沒有族群隔閡的障礙,然而多數馬來及非馬來社群,還是陌生且互相孤立。
華人深受台港文化影響,他們看台港劇、聽台港流行音樂,談的是野百合學運、野草莓學運和學民思潮;馬來學生則被印尼左派論述,阿拉伯之春、印尼民主化等回教世界的政治變化啟蒙。
研究選舉制度的政治學者,Bersih淨選盟要角、檳城研究院研究員黃進發認為,基於不同教育、語言、宗教、階級背景而產生不同的文化親近性,一個馬來西亞彷彿多個國族的國中之國,馬來學者三蘇(Shamsul AB)稱之為「身份的國度」(Nations-of-intent)。
分離的教育體制更是爭論不休的敏感議題。由於馬來保護主義之下的教育政策,導致教育資源分配不公,為了保有受教機會,華社合力建立的華教系統,在哈里斯壯眼中,這無可避免的純粹化不同族群的成長環境,分離了彼此。但畢業於新紀元學院的學運成員黃康偉不認同這個分析,對他而言母語受教權是人權。對華人社群來說,華教是堅實且難以挑戰的。
淨選盟聯合主席、82歲的國家桂冠詩人沙末賽益(A Samad Said)告訴我,哈里斯壯的認知存在一種危險,「如果你一直認為兩個教育系統導致分離,那麼融合就真的不會發生。」
但出生東馬詩巫的華人社區,接受完整華教便離開馬來西亞,在台灣念大學,赴美深造,在香港落腳,任教於浸會大學社會系的陳允中自認,自己就是這種結構下的典型產物。
他過去在馬來西亞華人社群長大,沒有機會認識非華人的朋友,也對馬來、印度社群毫無知悉,至於溯及他心中和非華人族群的共同體感受?「問我不準,因為我是意識形態動物。」
陳允中主張的華教是去中國中心的,用華語學習馬來西亞的歷史地理,而非延續華人的文明優越感—五千年的中華文化想像。他在這次大選回到東馬,主動替社會主義黨的馬來候選人助選。
沙末賽益則是手持本中國古詩選和我見上面,「我嘗試去了解中國歷史和朝代,讀中國詩是想更了解我的華人同胞。」他認為只有越來越多馬來人願意加入華人為主的民主行動黨,甚至出現一個非馬來人領袖,馬來西亞才算真正的改變。
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馬來西亞人還在摸索著了解彼此。多元族群是所有理想主義者的終極目標,卻不容易實踐,知識圈如此,草根更是困難。研究所論文研究「學運」組織方法,王澤欽發現多元族群的組織,必須要靠紀律和跳脫舒適圈的意識。
2012年Bersih3.0,他試圖去東馬砂拉越佈署,深入馬來鄉村後才發現融入之困難。他也曾進過村委會作基層組織,發現就算是面對華人也必須精通不同方言,而都會知識份子和底層庶民生命經驗的斷裂,在語言和詞彙的轉換上,必需消耗很大心力,「但如果不能突破這點,國陣永遠都可以操控鄉村選票。」
不同族群所築起宗教、階級、文化的藩籬,是馬來西亞最深刻的矛盾,那是即便政黨輪替也無法迴避的部分。
「真正的問題並非不同族群,而是作為不同族群的聯繫者少。」王澤欽想當銜接兩端的橋樑,然而通達彼岸之路必須具備三語能力(馬來、華語、英語),那是很重的工作量,但即便如此,這些進步青年們還是不放棄任何努力。
「現在我們平日各自組織,重要運動需要動員時再連結。」這是目前王澤欽和哈里斯壯摸索出的方式。在阿當阿里的SMM組織,便用這種方式串聯不同族裔的學生,目前組織和馬來西亞族群比例恰好類似,有10%印度人,25%華人,65%馬來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