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政爭與烈火莫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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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烈火莫熄世代

「這幾十年來馬來西亞社會和政治的變化,和安華的個人起伏緊緊相扣。」在吉隆坡貧窮的富都區(Pudu),以一棟破舊老飯店為基地的民主行動黨總部,國會議員劉鎮東分析安華之於馬來西亞改革的角色。他在澳洲留學時主修政治,研究伊斯蘭黨,作為行動黨秘書長林冠英的重要策略幕僚,也是反對陣營的論述大將。

他認為烈火莫熄影響整個世代,就像一種印記,現在馬國無論是在社運、媒體或政治部門的青壯派,多是從烈火莫熄運動啟蒙,他們自詡為「烈火莫熄世代」,散落在各個領域為漫長的社會改革努力。

「烈火莫熄公主」努魯伊莎在10年後被公正黨徵召參選而走進政治,而著有《21世紀的馬來西亞》,31歲的政治金童、雪蘭莪州副議長Nik Nazmi也告訴我安華對他的影響。劉鎮東在寫道,烈火莫熄讓他看到國家如何粗暴對待個人,促使他從政。而從社運投入政治,當時上街和馬來人並肩抗爭,經常被捕的現任公正黨副主席,國會議員蔡添強,也啟發了許多華人青年(當時多數華人認為這場政爭是馬來人的家務事而選擇旁觀),讓過去對政治冷漠、對馬來社群疏離的華人青年願意投入改革。

「我以前也是華人民族主義者,烈火莫熄運動蔡添強的形象給我衝擊很深,華人也可以為馬來人挺身而出。」長期參與社運,研究烈火莫熄後學生運動(1998-2008年)的理科大學碩士生王澤欽和許多華人青年一樣,拋去過去傲慢的華人意識,共同體意識被這場運動啟蒙。他甚至認為馬來西亞政黨輪替,最快5年最慢20年,「等烈火莫熄世代獨當一面了就能完成。」

一般認為,1969年513族群衝突後,便開始實行馬來優先主義政策的馬來西亞,在60%馬來人、25%華人、15%印度人的族群結構下,正是1998年的烈火莫熄,讓馬來人站出來反對巫統這個馬來政權,族群政治才開始有了鬆動的可能。

而後安華的離開,也裂解了部分巫統勢力,安華的妻子旺阿茲莎代替獄中的丈夫從政,1999年4月4日成立公正黨,重整馬來西亞的政治版圖。經過多年分合,2008年公正黨和過去兩大反對黨:伊斯蘭黨和民主行動黨組成「人民聯盟」,安華成為共主。也因為2008年大選大勝(11州拿下5州執政,拿下得票49%的82席,在國會否定國陣的2/3優勢席次),足以和執政陣營「國民陣線」分庭抗禮的兩線制政黨政治於是形成,這些都是1998年以前,馬來西亞人難以想像的。

同屬烈火莫熄世代,前獨立新聞在線總編輯莊迪澎認為,2008年是烈火莫熄十年的成果,而在政黨輪替前,改革火焰沒有因此熄滅。2007年由反對黨及NGO發起,訴求乾淨與公平選舉的Bersih(馬來語乾淨之意)淨選運動,在2009年政黨退出,公民社會完全接手後更加茁壯。

隨後Bersih發展出2.0和3.0的兩次大型集會,從2011年的5萬人到2012年已經有25萬人上街。無論族群,不分男女老幼,一波波的動員,讓馬來西亞社會這5年始終處於亢奮的狀態。能量醞釀到今年五月大選的結果是,民聯首次拿到過半(51%)的多數選票,卻在不公平的選區劃分下,在國會席次上敗給國陣,是為「勝利的敗選」。

回首15年的軌跡,這場馬來西亞的「九月政爭」,意外開啟了民主化的契機。即便政黨輪替尚差最後一哩路,但近年公民社會逐漸茁壯,人們政治意識提升,拋去恐懼勇於上街表達意見,華人從冷漠到參與成了關鍵少數,更多的族群合作,這些都是烈火莫熄運動帶來的進步。

從單元走向多元

然而烈火莫熄最重要的歷史意義不僅於此,它也是馬來西亞多元族群政治的開端,最有意思的是,主角卻是年輕時馬來民族主義、伊斯蘭復興色彩濃厚的安華。

「我不擔心安華拿到權力會走回頭路,烈火莫熄之後,多元族群路線已經成了不可逆的主流,為了選票,政治無法回頭。」檳城研究院研究員,政治學者黃進發回答我多疑的假設。無論真誠與否,在語言和行動上,安華為過去的族群政策道歉,從一個民族主義者轉身成為多元族群主義的倡議者。

雖然也有人批評,當年一批人跟著安華從巫統出走而成立的公正黨,不過是另一個巫統。但相較於華人為主的民主行動黨,以及馬來人為主的伊斯蘭黨,由於創黨歷史因素,安華所屬的人民公正黨是反對陣營中的族群最多元的。安華主張重新檢視過去的種族政策下的馬來特權,提倡更為公平、照顧階級而非族群的經濟、教育及社會政策。當然,這一切必須等到反對陣營執政了,檢驗才能完成。

歷史的機遇,讓安華改變了馬來西亞,而馬來西亞也改變了安華。或許,從馬來西亞的經驗我們看到,公民社會要合作的已經不是「可信任」的政治人物,而是「可利用」的政治人物。政治可以輕易牽動社會,但當社會力夠強大時也有機會改變政治,這是一種相互作用,甚至利用的過程,不見得必然對立和互斥。

當然,烈火莫熄運動並非完美,它依舊有許多可檢討之處。馬來西亞社會主義黨創始人阿魯認為,印尼烈火莫熄運動最後成功迫使蘇哈托下臺的原因,是因為有進步學生、政黨和勞工組織在其中,有方向感的領導群眾,有明確的民主化議程。

但當初在巫統體系16年的安華,和體制外的反對黨及運動組織,都沒有準備好面對不知從何湧出的群眾,這場缺乏明確方向的烈火莫熄只能提供啟蒙,而無法畢其功於一役,如同托洛斯基的蒸氣/活塞理論:「群眾就像蒸汽,革命政黨就像操作機器的活塞。沒有蒸汽的活塞是一塊廢鐵,沒有活塞的蒸汽,最終也只能漫無目的而消散殆盡。」

無論如何,「安華浪潮」與「烈火莫熄」已是馬來西亞90年代末的改革代名詞。當然我們很難期望王金平成為另一個安華,他不曾像年輕的安華出身理想性格濃厚的學生運動,也沒有與生俱來的群眾魅力。而台灣在二次政黨輪替後民主體制逐漸穩固,即便近年社會矛盾加劇,ㄧ齣齣荒腔走板的政治戲碼讓人們對體制憤怒卻虛無,內部再難以累積進一步政治改革的欲求。

人們擔心馬王的九月政爭引發憲政危機,但由於政治運動相較於社會運動的抽象而缺乏近身性,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看不到足以召喚另一波體制改革的動能。人民的憤怒如蒸氣,在散逸四處前要被帶往哪裡?

在白衣黑衣選邊站的929行動前夕,正逢烈火莫熄十五周年之際,我不禁想起這個離我們很近的東南亞鄰國,曾經有的際遇。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