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恩儀 從事與「人」高度相關的教育研究,專長跨國際,跨文化的教師專業成長訓練,常常觀察思考不同文化怎樣影響人的行動方式與制度,相信「世界就是我的田野」,自認是落實在生活中的田野調查者。
許峰鐘先生何許人?他是文夏先生台灣經典老電影《再見台北》(1969)的導演。更重要的是許峰鐘其實是我的阿公許銘陽先生擔任演藝工作時的藝名。
文夏先生在1962至1969年間主演了10部《文夏流浪記》系列電影,其中有三部影片由許峰鐘先生執導,分別為《阿文哥》(1964)、《流浪天使》(1967)(圖一)、《再見台北》(1969年)。並在後來文夏先生導演的影片中,擔任執行。
而許峰鐘導演個人最得意的作品則應該是1969年,所執導的《迎媽祖之夜》。
那時候,許峰鐘先生累積了幾年的人脈,找到足夠資金,終於能把大隊人馬邀請回故鄉嘉義縣新港奉天宮拍攝《迎媽祖之夜》。以每年一度的迎媽祖活動為故事背景。這部電影根據他口述,劇本他也出力許多,可以算是他的個人代表作。其中為了營造男女主角雨中重逢的高潮場景,他還申請消防隊支援灑水。拍片當時,也獲得地方人士周茂林先生的大力協助(周茂林先生為地方耆老,也是許峰鐘先生的國小學弟),兩人情誼持續多年。可惜因為現已無電影底片,無法一窺這部電影的全貌。
根據僅存的幾張照片、許峰鐘先生個人簡短的註記與家族軼事。許峰鐘先生從進入文化工作隊開始接觸這行,退伍後擔任場記,不僅跟當時多數從事電影工作者的人一樣尊稱名導演邵羅輝先生為老師。事實上,1961年,他確實在邵羅輝先生執導的《桃太郎大戰鬼魔島》,以本名許銘陽擔任編劇,與邵老師共同創作劇本。他自述:「我參與劇本之創作與實際工作,因屬「克難型」,也得權充(臨時)演員。」(圖二,右三那位長髮的矮個子就是許峰鐘導演(本名許銘陽))
後來至35歲 (1964年)成為導演,第一部電影是與他人共同執導的《寶島鐘聲》(圖三)。由本名許銘陽,改成藝名許峰鐘,也是作為互相呼應。
在家族口述歷史中,許峰鐘先生的導演演藝工作有幾件軼事。
首先,台語電影當年並非現場收音,劇本也不夠嚴謹,有時也受限於演員的識字能力,採用導演說劇的方式。所以場記的主要工作除了現場打雜協調,主要負責記錄演員實際口白,以供事後調整。因此養成許峰鐘先生書寫極快,字跡潦草,且也發明出一套自己熟知的速記習慣。
彼時,台語片的拍攝量大,不少像許峰鐘先生這樣非科班出身,但善於實作,有豐富現場經驗與技術的工作人員也能有機會成為導演。特別是像文夏流浪記系列,文夏先生的個人魅力為主要賣點,他以及他的團隊隨片登台演出有時比電影更受歡迎,像許峰鐘先生這樣的技術型導演,與大明星配搭,就頗為合適。
而即使已成為導演也不代表,就此只負責導演,他們通常沒有執導時,也會擔任其他相關幕後工作。許峰鐘先生雖然於1964年已經晉升為導演行列。但在1968年的電影《三鳳震武林》(家族史裡記憶的名稱是武林三鳳)就擔任協助工作。許峰鐘先生的幾名子女,有印象曾到拍片場景霧峰林家花園探班,當時技術雖然土法煉鋼,但小孩子看到飾演三鳳的三位女主角,以人力吊鋼絲在樹林間,拍攝武功高強飛簷走壁的場景,印象非常深刻。
另一件讓家族印象則是許峰鐘先生曾經自豪於自己協助翻譯改編日文小說《冰點》,成為劇本。經查,1966年,台灣應有兩部電影都是改編自日文小說《冰點》,一部由辛奇先生導演,為拼票房,本片改成國語發音。一片由郭南宏先生導演,命名為《零下之點》。目前手上資料無從查證許峰鐘先生為哪部片編劇。
據許峰鐘先生的長女口述,許峰鐘先生曾經說過自己最擅長的題材是笑科類。有人說,笑科就是笑詼,也有人主張笑科有在戲劇上的特殊指稱。但若暫時不深究台語字使用上的分歧,這在台語片中通常是指搞笑段落。在當時的台語電影中,笑科確實是不可或缺的調味劑,即使是所謂的倫理親情片,也一定會安排有主角以外的諧趣小人物,做劇情搭配。
不過,阿公曾經是(台語片)導演這件事情,對我一度是個謎。
我年幼時對這件事很不理解,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台灣社會曾經有非常長期的一段時間,對於台語電影是幾乎絕口不提的。我是六年級尾段班,長在港片時代,從片段的報章雜誌追朔到最遠有紀載的電影則似乎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我阿公台語為主,國語講得很一般,也不太好,這樣的人當導演?導甚麼?一度,我壓根沒想過他是台語片導演。
另一個部分當然,還有家庭因素。
以前,家裡不太談阿公當導演的往事,年幼時,我只聽他提過幾次去新港拍片的片段,甚至是他過世後才知道許銘陽我阿公,居然也是《再見台北》如此知名影片的導演許峰鐘。之所以為禁忌的原因,當然是顧慮我阿嬤的感受。
阿公的家庭(阿嬤及其四名子女)在這段所謂的台語電影蓬勃發展的階段,伴隨著傷心記憶,家境的清寒,帶來程度不等的創傷與感慨。
固然,家境的清寒,除了大環境的快速變化(例如:電視的興起與強力推行國語文運動)導致中年失業與藝文工作者每個時代都不容易的狀況,部分原因可能也要歸咎於當時台語電影圈大家有錢就享受,上酒家打麻將的風氣(李行導演口述,參見印象之旅:台灣電影、戲劇和景觀藝術的口述歷史一書)。以及阿公個人的理財不善。
在擔任台語片導演工作期間,即使執導過不少賣座電影,家庭經濟卻並非總是寬裕。而台語片後來快速沒落,沒片可拍的後期,他的幾名子女正是求學需要用錢的階段,家庭生活更是相當艱苦,根據形容,甚至是米缸會見底,得去開口借錢的窘境。為了生計,他從搖筆桿執導電影的藝文工作者,轉為以勞力為主的跑船工作,到50歲初,長女出來教書後就退休,在家中含飴弄孫並協助家務。
台語電影片,曾經相當輝煌,乘載著廣大的庶民記憶,可惜底片和相關史料保存有限,明星影像都不一定得以親見風采,更遑論幕後電影工作者的身影,這篇短文,除了紀念先人,也作為一個時代的補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