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生畫家:立石鐵臣──遠離華麗島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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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石鐵臣(1905~1980),一向是我偏愛的日籍台灣前輩畫家,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首映了他的紀錄片,也獲得了觀眾票選獎的肯定。最早知道這位畫家,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在老師桌上瞥見一本《立石鐵臣──台灣畫冊》,拿起翻閱,頓感歡喜,這樣樸拙、自然、幽默、生動,以細膩眼光描繪常民的前輩畫作,不僅是我當時首見,更貼近水墨木刻畫趣,在記憶間傳遞情味,彷若兒時午後和祖父漫步巷弄的步履。雖然書價所費不貲,一本2500元,等於我當時十天的生活費,仍然咬牙買下,多年來跟隨搬遷流轉。

這部紀錄片,導演郭亮吟拍了十年,十年辛苦不容易,幸運的,是我觀賞的場次,畫家的兩位子嗣也出席了,他們解釋更多幕後身影,豐富、立體了傳主人生,也讓我們得知文獻、書籍和影片之所未現。

1905年,立石鐵臣生於台灣台北,父親是台灣總督府財務局的事務官,之後擔任台灣瓦斯株式會社經理,儘管家世不錯,但他卻很少對人提起。立石七歲隨父調職回到日本,29歲遷居台灣,之後往返台日,34歲又住居台灣,為台大理學院繪製標本細密畫。他性情內斂、沉默寡言,對藝術抱持全身心投入的熱情,在台灣除了繪畫參展、台大工作,還負責《民俗台灣》的插畫和書籍裝禎等等。

《民俗台灣》創刊於1941年,彼時日本當局推動「皇民化」運動,而池田敏雄、金關丈夫等日籍知識分子,認為「台灣舊有的風俗習慣有蒐集和記錄的必要」,因此創始本刊,這多少也受到柳田國男《日本民俗大系》的地方細密調查之影響。立石在此連載「台灣民俗圖繪」,據傳他的編務並未支薪,插畫稿費也很少,然而仍義無反顧,樂此不疲。這段期間,他在台灣成家立業,為了寫生、繪畫,有更多機會走入民間、廣觸人群,育誕對這片土地的關愛之心。

其實早在1940年,他就有感而發,批評某些高高在上的日本人:「我對此地(台灣)風土抱著無限的愛情,因此對這些不曾在風土紮根,只是隨著氣氛出現的頹廢花朵,只能嘆息不已。那些人何時才會真的成長於此風土?在此風土吹拂的風,在此地所結的果實,或此地的鳥獸蟲介,或在此地曾誕生的美麗,他們可曾以愛心和喜悅的眼光來欣賞?請看麵包樹寬闊的葉子上和緩地流散開來的葉脈,那樣比例恰到好處的美,或眾多的蝴蝶翅膀上華麗的紋樣,或夕陽晚霞的七彩燦爛。如果能從內心抱著愉悅的心情欣賞此地風土之美,那麼那些在街上盛開的花樣的女性,自然能展示出此地的驕傲,並象徵健美的新台灣之花。」(引自《灣生‧風土‧立石鐵臣》,2004,雄獅出版)

然而戰爭是殘酷的,即使意圖遠避,它也不會饒過大時代的浮萍。雖然《民俗台灣》迭獲好評,仍在1945年停刊,立石鐵臣也因戰爭中斷畫業;戰後,他留台任用,任職過台北師範、省立編譯館、台灣大學等,讓日治時期的本土研究圖繪,能順利保存、轉移到新任人員手上去。1948年,他被遣送離台,他在這裡定居多年,如同故鄉般戀慕的地方,內心倉皇戚愴,無可言說。1960年,他繪製完成《台灣畫冊》,在最後一頁的標題寫下「吾愛台灣」,又在畫末署名之處,書寫「吾愛台灣」、「吾愛台灣」,如此反覆三次,思念喃喃。

與其說,他述說自己的難以忘情,不如說是請賞畫的人,明瞭一片赤忱真心。然而從此他未曾回返,沒再踏上這讓他發光發熱的地方。

為什麼?他的兒子立石光夫說:「父親感情非常內斂,他對台灣有很強烈的情感,他是個一旦被拒絕傷害,就封閉起來的人。不是因為金錢因素,他其實去過韓國,他對台灣近鄉情怯,最後沒有回來,這是件遺憾的事情。」

這樣脆弱、敏感、纖細,如同含羞草一觸即閉的個性,或許源於藝術稟賦,而退縮的情緒反應,卻也呈現在他的家庭。立石光夫回憶,自己中學曾想報考藝術學校,「我告訴父親這件事,當時他非常高興,我在家裡畫石膏素描,他跑來示範畫給我看。」慈父的無心之舉,或許刺傷了少年強烈的自尊心,當立石鐵臣離開榻榻米房、關上門那一瞬間,光夫故意用父親絕對聽得到的聲響──將整張畫都撕裂了,衝動而絕決地。

這撕裂的畫,彷彿也象徵兩人難以言喻、複雜纏繞的父子情。南轅北轍的個性,造成父子的溝通障礙,親情或許天生,說出真心,卻是萬分艱難。立石鐵臣對此事不發一語,他沒有責備光夫,卻也沒再教光夫畫畫,他只是躲回密密織就的繭,用傷感的絲包覆自己。

1980年,立石鐵臣逝世,光夫回顧過去,「現在我對和父親的關係覺得很後悔,但我們的心在一起;我保留許多他的信和紀錄,那對我來說很珍貴。」

不只是長子,立石鐵臣和妻子也因思想差距,有著隱隱深埋的鴻溝。2016年,立石壽美99歲了,她不像抑鬱早逝的丈夫,這位白髮婆婆身體硬朗,即將迎接百歲高齡。她說,丈夫在繪製《民俗台灣》時,常常沒說要去哪兒取材,過了兩三天後才回來,她都是看了雜誌,才知道他到哪裡。立石壽美的敘述平緩,但當時恐怕是埋怨的吧?

藝術不一定貼近現實,許多時候更是不合時宜。戰後萬物蕭條、經濟凋敝,有誰需要繪畫?它不能吃、不能喝,甚至不一定滋養性靈,畢竟世界都隨火焚毀了,誰還管靈魂在哪裡?立石壽美說,丈夫是個「除了畫畫,真的什麼都不會的人」。繪畫的收入是微薄的,而協助家事,在當時的日本男人,恐怕是不可能。很長一段時間,家中都靠壽美的洋裁功夫和內外打理,才能撐起來、挺過去。

立石壽美說,即使委託者一張畫只給付一天的工資,丈夫都常常仔細描繪,直到一週後才完成。他對藝術的執著獻身,追求完美直至滿意,即便商業作品亦是如此。夫妻之間,柴米油鹽開門七件事,磨礫現實的擦傷撞擊,想必曾如刀痕刮搔,反覆修煉著婚姻與人生。

或許,理解總要在沉澱過後,甚至外界掌聲才有可能。立石光夫說,「父親過世這些年,媽媽仍會抱怨,父親以前沒給生活費。還說,如果沒生下我們兩兄弟,她ㄧ定會離婚。三十多年來,她總是強調,以後不要(和父親)葬在一起。不過這次我到影展,她的想法變了,她說:『葬在一起也可以。』我問為什麼?她說,父親若不是自我中心,也畫不出這麼好的畫呀!」

或許歲月淡化了怨懟,迎來了體諒和寬容,但是聽者都揪心了,難道追尋藝術之路,這麼不見容於身邊之人?但立石鐵臣不完全是寂寞的,他還有次子繼承衣缽。座談會上,立石雅夫半駝著背、聲調低抑而謙虛,我幻想他的父親若在世,應當就是這樣子罷?他說:「我從小身體不好,經常跟爸爸在一起,我們都是害羞、內斂的人。我和他都認為,要用心去感受畫,不要被畫的名氣束縛;都覺得用藝術感受人與人之間,心的交流,是最重要的。」他在影片中展示旅歐時,父親為他畫的「空想的歐洲旅行」,那是父親透過他寄出的明信片,摹想他國外生活的畫作,帶著畫家特有輕快、幽默、優雅的筆觸。我心想,這樣美麗的畫冊,台灣若能出版就好了,就有更多人能收藏、欣賞了,不知道這樣小小的提議,有沒有出版社有興趣啊?

立石鐵臣過世前,抓著雅夫的手說:「人生是孤獨的唷!」雅夫說:「有我在呀!」但那是最後的低語,畫家就這樣咽氣了。比起對長子光夫的遺言,是懷疑自己沒盡到一家之主責任;他對雅夫的言語,更像是這位孤寂的灣生,對人世間最後的感言體悟。

出生在台灣、離散於台日,之後再日本,又長期的鬱鬱不得志,雖然家中的齟齬終究化解,但愧咎或許也如影隨形,折磨著畫家的自我期許。立石鐵臣總是背轉身去,卻沒離開人群;總是思慕出生之地,卻不能也不敢回去;很少顧慮現實生計,卻是在虛幻、相繫的心靈,找到最多知音,獲得更多廣袤的包容、接納與休息。

人生是孤獨的嗎?人出生就註定了孤獨,但總是期待著理解與邂逅,這就是人之為人,最傻又最痴的心情。

昔人已遠,言語難遞,但總是想說一句:謝謝您,立石大師,謝謝您用深摯的愛,幫我們畫出了,最愛的台灣。這因此讓您我不孤獨。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