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想想】 時代封面似尤達?──攝影美學的另一種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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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進黨總統參選人蔡英文接受《時代雜誌》專訪,內容很重要,但封面照片更是引起熱議──神似「尤達」到底是褒是貶?皮膚好不好、顯不顯老,是加分還是減分?筆者目前在日本學習攝影,雖然還有很多不足之處,但姑且以攝影的角度,提供一些對「尤達事件」的淺見。

網友的評價很大聲,讓掌鏡的攝影師Adam Ferguson也跳出來說明,說他並未想要凸顯蔡英文的亮麗,而是企圖刻劃堅毅的一面,因為這是政治人物的肖像,而非時尚照。

58歲,放在政治圈是個年輕的年紀,且人們已經習慣照片中的女性必須亮麗,所以當蔡英文的皺紋透過打光而更加明顯,沒有美肌模式或PS大神加持反倒臉色黯沉「油」光乍現,「小英」變成「尤達」,除了有人會覺得KUSO、有趣,另外也有人會感到不安、負面,覺得那些原本不存在(或者被隱藏得好好)的缺陷反而被放大了──這真的出自一位專業攝影師之手嗎?

我們相信著攝影的紀錄特質──事實上這也是攝影發明最初引來巨大震撼的原因。人們發現竟然可以透過相機留住「真實」的切面,開始在心中擘劃著,用無數張照片,就能複製一個世界的偉業。照片就是真實、是證據,所以被賦予了權威感與影響力──不過在數年後的今天,深入探討、嘗試各種觀看的方式,很多論述都說明了攝影的曖昧,攝影等於真實僅是傳說,我們只是誤以為它是真的,但即使知道了那麼多關於攝影的真相,我們依舊會被迷惑、被激怒、被感動,這也是攝影本身存在的矛盾性與迷人之處。

英國文化評論家John Berger於1972年發表的著作《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中,曾提及女性在整個被觀看的歷史脈絡下,身分由審視者與被審視者這兩個對立的自我所構成,她必須審視自己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還有自己的一舉一動,因為她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是決定她這一生是否成功(一般人所認為的成功)的最大關鍵,「別人眼中的她,取代了她對自己的感覺」。

美國文化評論者Susan Sontag在著作《論攝影》(On Photography)中分析,在攝影主要的、傳統的「美」的概念中,「美」需要一種「人的取決」的印記──比如說「這樣」會拍出一張好照片、這張好的照片能形成某種註解,就是因為相機在美化世界的工作中曾經扮演如此成功的角色,以致照片成為美的標準,人們學習用照片來觀看自己,以為自己在一張照片中會顯得很好看,因此認為自己是動人的。

「照片創造美,可是──經過幾代的拍攝後──把它用盡了」,Susan Sontag提到,「如今攝影家很可能強調他所顯示的事物的尋常人性,雖然事實上攝影家並未停止他們對於美的追尋,攝影不再被認為是要在『美』的庇護下創造一種心靈突破」。美的概念不該陳腐、制式,而是有多種解釋。

攝影師荒木經惟在日本寫真界可說是荒誕不羈的代名詞,作品裡時而隱晦的情色意涵,時而赤裸裸袒露的女體、性器、裸露、綑綁,充滿著痛感,一舉一動都是話題,筆者對自稱「天才」的荒木經惟的近期作品沒有太多興趣,但初期作品《東京愛情》、《東京日和》等攝影集所體現的那些對妻子陽子的愛戀和憐惜,蜷縮在小船上睡著了的陽子、坐在陽台小椅對著鏡頭微笑的陽子、甚至在上廁所的、做愛時的場景,相處的點滴都原始而直率地記錄下來,而最後,在妻子死後重返陽台和遺照的合影⋯⋯,雖然一張張都帶著死亡的陰影,甚至有些不具備既定印象中的美感,卻很柔軟,總是能觸動人心。而另一位日本攝影師古屋誠一,在長期飽受精神疾病之苦的妻子Christine自殺身亡後,亦不斷重新編輯Christine的照片、不斷推出以Christine為主題的攝影集,妻子眉宇間總是鎖著的憂愁,透過照片永恆地記錄下來,翻閱時就能感受到沉鬱之氣。陽子、Christine的照片,大多都不是正統的美,卻依舊成了攝影界中一種悽惻感人之美。

回歸雜誌、回歸政治人物的相片,登上《時代雜誌》封面的女性領導人當然不只蔡英文,過去,有一身黑站得直直的希拉蕊,有側著身像是在斜眼瞪著誰的萊斯、有臉色蒼白若有所思梅克爾、亦有側坐面容和婉的朴槿惠,每個人、每張照片都呈現出自己的氣場,你可以說希拉蕊的構圖太單調,萊斯看起來有些狡詐,梅克爾臉太福態,朴槿惠缺了霸氣,但在此依舊要借用Susan Sontag的一句話──「攝影最遲恆的勝利一直是它從謙卑、愚蠢以及衰朽中發現『美』的穎悟」。

最後要說的是,我真的很高興TIME的封面呈現的,是這樣的蔡英文。有時剝除掉視覺的制式公式,讓觀看的方式透過各種新的衝擊再更新,才會能有超越尋常視像的憾動。

啊,我說的是攝影,也是政治。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