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所、新加坡國立大學語言研究碩士生,共筆網站《GeogDaily地理眼》主編。
台北市長柯文哲近日在性平處的論壇指出,「奇怪!台灣不是有很多外籍新娘,都已經『進口』三十萬,怎麼還會這樣?」(粗體處為爭議用字)引發正反方互相抨擊,各種觀點傾巢而出,我暫且不討論婚姻的本質,僅針對各界後設批判這種「挑骨頭」的說法,加以討論。
1. 「柯文哲只不過是說出事實!」
不少人認為,柯文哲不像過去一些「假惺惺」的官員,用一些「不痛不癢」的「假中立」詞彙來圓場,而是說出了國際婚姻仲介的現況,關於究竟是不是仲介?或是台灣人自己的相親是不是也要比照辦理?范綱皓已經有一篇完整的文章討論。如同釋昭慧強調動機論之不可討論,我不是柯文哲、也不是廣大網友們,所以不能得知他們是否真的是想揭櫫「婚姻仲介」之現況,還是純粹的隱藏性歧視而不自知,但我姑且將台灣人的「正義感」想得強一些。我自己是做障礙研究,裡頭有一派學者認為當今社會用「身障」取代「殘障」一詞,是以一種「政治正確」的語言來遮蔽真實存在的「暴力關係」,讓人覺得彷彿「正名」了以後,一切跟隨著「身體失能」而來的不對等權力關係,就獲得救贖。所以他們堅持繼續使用「殘障」來刺破那個「健全主義」不敢碰觸的角落。同理,我的確在少數有多加論述的網友口中,看見這樣的思考,認為「進口」說才真實地揭穿了國際婚姻仲介的「悲慘世界」,這樣的思考是有其道理的,然而正如我在障礙研究的書寫中,遲遲無法真得大膽地寫下「殘障」一詞。為什麼?
當扮演著「政治不正確」的那個人是「他者」、是跟自己不同身分範疇的人,這事變得很複雜。並不是說本質上漢人沒有「資格」批評某些原住民族的父權,而是說話者的身份永遠是個敏感的點,可能傷害到你原本所支持的那群人,今天一個盲人說「我是殘障!」跟一個「有視覺」的人說「他是殘障!」聽起來就是不一樣,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對話語之發出有深刻的見解:「說話的從來不是話語本身,而是整個社會人」。也就是說,柯文哲說「進口」並不是單單「進口」這個詞被丟了出來,話語不是架空的,它必須被放回時空脈絡下處於緊繃的社會關係來看,是一個台上的、有權力的、代表市政府的台灣漢人說的,所以只討論「進口」這個詞可不可以揭穿國際婚姻仲介是無效的(即便有意義),如果今天整個反過來,是由台下的一名新移民舉手說「市長,我們這樣被『進口』來,很不是滋味!」今天的新聞就長得不一樣了。
2. 「有沒有必要咬文嚼字?」
有些人認為反對柯文哲言論者根本是對「進口」一詞「雞蛋裡挑骨頭」,最後會讓語言「失去溝通的機能」。就像台大法律系教授李茂生寫到某人說「語言是用來服務人們的,不是人們必須順從語言的既有定義,而受到語言的箝制。」然而,這種說法低估了語言的功能,並且以一種道德性的說詞來規範語言應該是如何,就像是對被父權宰制的女性說,「女人不該受到父權的壓迫,應該要有自信」一樣令人感到無力。說別人咬文嚼字的人,其實就是將自己所認為的話語意義先視作「正確」,而無視語言永遠會根據不同的人而有不同詮釋,為何別人非得要跟你一樣認為「進口」是高級用語,為什麼不是你來接受「進口」有「物化」涵義?位居權力高的一端,往往覺得被歧視者為什麼如此「敏感」?但大家生命經驗不同,看到同個字眼本來就會有不同感受,這在語言學早就是不爭的事實,你如何能夠抨擊那些被罵「狗」的人,不該認為「狗」是在說「狗屎」,而是指涉「紅貴賓」?說到底,咬文嚼字挑骨頭才能讓語言盡到溝通的機能,因為相互理解對方的意思和感受,才是溝通的目的,否則單方面的自我感覺良好是「堵塞」,而沒有「溝通」。
3.「只是失言,幹嘛放大檢視?」
「郝龍斌八年都沒被罵這麼多」云云的話,覺得柯文哲一兩句失言的言論不該被放大檢視,應該多看看他其他的政績。首先,柯文哲各方面的政策實在和他的「失言」(他接受訪問時說自己沒那意思)是兩碼子事。蘇聯文學批評家巴赫汀有一個「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的概念,被語言人類學者廣泛使用,簡單來說,是指一個人的聲音不只是他自己的意圖,裡頭還聽得見沒說的、來自社會的聲音,所以柯文哲一席話不只是他的意思,其中還有台灣社會對於新移民的不認識與誤解,甚至乃至於地理教育的失敗。「遷徙」並不是高中地理課本說的「推力」、「拉力」如此簡單,看似完全出自於個人意願的因素,多少「南方國家」(Global South)的女性是出自於被迫與無奈,而進入跨國婚姻?又有多少新移民早就是透過自由戀愛才與台灣人共結連理?如果我們不把柯市長一席話背後所嘰嘰喳喳的台灣廣大誤解給放大,那麼台灣人充滿偏見與自我膨脹的聲音(看看各新聞專頁的留言),何時才會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