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歐吉桑！

昭堂先生離開已經一年（註），他那帶著詩意、風趣和泥土味的話語，仍不時在腦際回旋。偶而和熟識他的友人聚會，或一般尋常的日子裡，昭堂仙的笑貌身影，總不經意地浮現眼前。宛如剛從巷弄盡頭消失，又從街頭轉角向你招呼。雖然看不見，你知道他就在那裡。

昭堂先生就像隔壁厝邊的歐吉桑，是一個很有人味的台灣人。朋友說他是台灣第一紳士，頗為貼切傳神。昭堂仙享有學術聲名，是民主運動先行者，為人謙和、幽默、體貼，沒有半點架子，更在乎別人的感受。

我主跑政治新聞多年，和政黨社團人士有一些接觸，也因為這層關係得以結識昭堂仙。1994年，李登輝總統率團參加南非首位黑人總統曼德拉的就職典禮，自由時報由我領隊全程採訪李總統南非之行，期間得到聯盟雪映兄的協助，收穫頗豐，並因而促成李登輝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的對話，意外成為台灣媒體的焦點。

經雪映兄引介，我認識南非執政黨非洲民族議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ANC)的幾位骨幹，和巴勒斯坦駐南非特使哈費也建立了交情。曼德拉就職前夕，南非總統戴克拉克宴請與會各國元首，哈費在宴會廳外碰到我，提到是否可以安排讓李登輝和阿拉法特兩人，在很自然的情況下彼此走向對方，相互致意？我當時直覺認為此事可行，隨即轉告蕭萬長，蕭臉色一怔，未置可否，我轉而向當時的總統府副秘書長戴瑞明說明，戴不愧為外交老手，立即表示由他處理，也才有後來李登輝在國宴廳與阿拉法特熱情擁抱的那一幕，李當時還讚美阿拉法特夫人美麗大方。昭堂仙對我在南非的採訪過程相當了解，多所鼓勵，在私下聚會場合，也曾提到這件事。

我離開第一線採訪工作之後，和昭堂仙碰頭都是在一些餐敘、論壇和活動的場合。偶而我會到聯盟辦公室找他聊天，聽他剖析時局，或回首前塵，確是人生樂事。我和昭堂仙的互動，除了工作關係，還多了一分彼此的情誼。

政黨輪替後我離開中央社，到「新台灣周刊」擔任顧問，及「台灣時報」負責言論部，後來並參與「玉山周報」的創刊。有一天，昭堂仙和一些朋友到玉山拜會，結束後我送客到門口，他突然停下腳步，提到我到玉山幫忙令他感到安慰放心。只可惜經營環境惡化，玉山終究還是宣告熄燈，辜負昭堂仙的一片期許。

2011年春，民進黨總統初選熱烈展開，「玉山周報」董事長呂秀蓮積極布局，預計在228當天宣布參選。聯盟則在2月25日召開記者會，公開支持蔡英文，呼籲有意競逐者勿進行負面攻擊。呂認為此舉具針對性，頗感慍慍然。

幾天後我到聯盟辦公室探望昭堂仙，他花了不少時間向我說明為何支持蔡英文的理由，強調並非呂蘇兩人不好，而是期望有理念和能力的新世代能夠出來領導台灣，他事先不知道呂秀蓮宣布參選的時間，記者會不是衝著她而來。我當下表示，自己並非傳話者，也不是為此事而來，昭堂仙不以為意，還是原原本本道出他力挺蔡英文的心路歷程。

其實就如往常一樣，我來只是想看他，和他分享一些對時局的心得而已。不過，我內心還是盤算著，也許適當時候應該將昭堂仙的意思妥為轉告，免生遺憾，只可惜苦無機會。民進黨初選底定後，在一次玉山內部談話中，我明確主張，以呂副對民主的犧牲奉獻，在台灣命運面臨關鍵時刻，能夠站出來支持蔡英文，展現結團氣勢，足以為台灣民主加分！也算是間接呼應昭堂仙的想法。

昭堂仙晚年受洗成為基督徒，常到義光教會做禮拜。我因為友人的引領，偶而也到義光禮拜，有時在教會用餐，和昭堂仙閒聊的機會更多。我注意到他體態變胖，建議他多走路，控制體重，他咧了咧嘴，露出招牌的笑容，沒多說什麼。有一次我到辦公室看他，一見面他看我瘦了一些，劈頭就說，「你該不是為趕時髦減肥吧？」語帶責備與關心，令人感到溫馨。

2007年暮春，昭堂仙約羅福全夫婦和我及好友到石門鄉拜訪雕塑家林文德，順便看看剛雕鑄完成的昭堂仙半身像，神情氣韻宛如本尊，果然大師手筆，昭堂仙十分滿意。隨後一行人到街上小酌，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是難得的春日之遊。

有一次，我請昭堂仙在大和日本料理餐敘，好友特地從七股鄉下山子寮帶來故鄉特產，虱目魚及當地特有的西瓜綿，煮成一道鄉土風味的魚湯。昭堂仙青年離家數十載，沒想到還有這麼一道故鄉料理，似乎勾起了日思夜想的童年記憶，他悠悠地說，看到這一道菜，都想流目屎。他還笑笑著補充一句，年紀大了目睭不好，一感動就容易掉眼淚。

去年得知昭堂仙離世的消息，我一時思緒紛亂，難以平靜。在此之前兩天，我和幾個畫家朋友餐敘，還談到昭堂仙的近況，本想約個時間聚聚，豈知願望竟告落空，內心懊惱不已。我一方面儘快把昭堂仙往生的消息發布出去，心情一時難以平復。

昭堂仙去年八月接受媒體專訪時，對於台灣與中華民國的關系，有生動的比喻。他說：「中華民國就像是雨天時要戴帽子遮雨，這頂帽子不是我們願意戴的，是別人戴在我們頭上的，我們要等待天空放晴的日子脫掉它。」我能體會昭堂仙這種等待的心情，等待常常是支撐人們前進的動力。我的新聞稿標題就寫著：「且待天空放晴—黃昭堂永不止息的夢」。

我流覽著昭堂仙離世的相關訊息，回想他和我之間過去的種種連結，似乎這一切都將隨風消散，不禁感到悵然若失。隨即轉念一想，昭堂先生的笑聲光影，其實已融入他的眾多友朋心中，豐富了他們的生命情懷，從而內心稍覺釋然。
時局紛亂，價值淪喪，昭堂仙的骨氣與胸懷，令人備感懷念。

註：前台獨聯盟主席黃昭堂先生（1932年9月21日－2011年11月17日）逝世即將屆滿一週年，想想論壇邀請作者為文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