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想想】關於大腸之後的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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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太陽花撤出立法院議場。五百八十五個小時,春季的天候不願沉默,人民佔領立院議場,佔領青島東路和濟南路,佔領林森南路,同時,人民也敞開了身體,但不願意張開雙腿,怒罵幹你娘,幹你爸,幹你老師,讓雨水陽炎佔領我們,佔領我們的幹聲連連。
 
我們當然幹。雖然並不一定是彼此的太陽,但我們都可以當國家的大腸。
 
 
派對結束,總有些動物感傷。少年少女滑著手機,臉書直播撤場的實況,有人率先收起屁股下的巧拼,物資組再次理整水啊瓶罐啊食物啊紙箱啊,場內,標語撤下,睡袋捲起,場外的3G訊號從卡卡不通到腹瀉般暢通,民主夜市長達廿多天,解散在即,日常生活則還在前頭等著。
 
五百八十五個小時。像一場島嶼共同做過的夢。
 
或者夢遺。
 
人清醒了,腸卻彷彿沒清乾淨。柏油路上羞恥play廿四天,你可不可以幫政府導尿,幫我紅酒浣腸。然後,大家都在問,接下來,該怎麼辦。佔領是結束了,可啟蒙才剛要開始。物理的時間有其極限,但人民心靈的覺醒,則可能沒有。我們都習慣了別人來告訴我們,接下來,還能怎麼辦。你要張開,再張開一點。
 
我們都期待一個簡單的答案。比如說,你應該夾緊一點,痛一下,接下來就會爽了。麻煩你退出來一下好嗎,你再進來,我就要尖叫了。
 
那操之在我的,不正好就是我們自己嗎?
 
 
「一場運動始於理想的幻滅,也可能將終止於它自身的幻滅。」我們該記得,那廿多天當中所發生的一切,比如說政府的背離,夜市的人群尚未完全褪去白晝之外衣,政府已狐狸般展開了清算,那是否暗示著,下一場更盛大的抵抗或許還在前方。三月卅日,數十萬人化為黑色潮水淹沒了中央政府的辦公區,在台北路面上,勾勒出納斯卡大地的飛鳥圖形。如果人民只是憤怒,或許飛鳥無法翱翔,其中除了憤怒,當還交雜著更偉岸的甚麼,可能連我們自己都尚不明白。但我們必須弄明白。
 
廿多天的佔領,發起於一個政體踐踏它自身的方式,亦折射出一個國家的人民,如何看到自己的國家。倘若政府不聽我們的了,是不是,就正好親自站出來,告訴政府,我們期待它如何對待眾人的過去,現在,未來。
 
故事並不會在這一天畫下句點。
 
或許正好相反。我們都必須更認真地往內在的湖泊探索,當洪水來了,當洪水洩去,它在台北大湖的爛泥底下,還留下了一些甚麼。
 
即使我們不去想,未來它仍然是會一直來一直來的。
 
是以我們必須記得。必須準備。有一波戰鬥適才落幕,但下一輪的戰鬥則可能隨時開始。比如說,解嚴多久了,國家讓警察站在人民的對面,瘋狂而失控地毆打人民。我們必須記得,人民組織如何在極短時間裡建構起物流人流金流,那幾乎成為一個無政府自由市場的最佳隱喻,然而卻也是在那無政府的狀態當中,我們再次接受了秩序,權力,與菁英的魔咒召喚,而一度失去了繼續水下戰鬥所需,那口憋起的氣。我們必須記得,廿多天裡,我們活過,我們也死過。為了信念而活,為了信念的分歧而死。我們向自己的過去求和,向政府求愛,又多麼反諷地要去向一群狼請求,請求讓我們能夠再活一次。
 
我們記得,展開割闌尾行動的自己,從來不曾那麼接近,把政治權力從失能政府手中取回的機會。我們必須記得,有那麼多次,在青島東路的天際我們勉力睜開惺忪之眼,看見星辰升起。
 
有那麼多次。有那麼多天。
 
我們看見月亮升起。星辰落下,月亮落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大腸升起,而我們希望自己身為大腸即便落下,不會脫肛。如果可以在軟Q的彈簧床上睡著,誰會想要在柏油路上打炮。我們得記得自己對於菁英與賤民的反思,也必須記得,自己曾如何在無意識間站到了菁英與高牆的一邊。我們要記得自己曾在那過程當中,如何快速而熱切地用知識將自己武裝起來,卻也有些瞬間,因憊懶而稍事鬆懈了對智識的索求。
 
無光的太陽,無明的大腸。太陽的血是黑色的。大腸的穴也是。
 
暫時停止在這裡也好。接下來會有更多的苦難和疼痛,再次挑戰我們對群眾良知與善念的信仰。
 
這是對既得利益的鬥爭。對謊言與霸凌的鬥爭。
 
(圖:新頭殼)
 
立院可以撤出,高潮可以過去,但所有的故事永遠是在「之後」才開始,而台灣的政治--尚且稱不上是公民政治的政治--總是以為「之後」就結束了,就解散了,就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了,但這樣是不行的。我們還需要更多「一般民眾」的自我警醒,從今天才開始,帶著這五百多個小時的啟蒙,繼續行動。只因我們不再需要英雄,不再需要一個,或兩個神,只因有太多人在過去一個月內為了單純的憤怒而行動,後來更養成了自己對這塊土地更加深厚的愛
 
我們要記得,也有那麼多的人,在過去一個月內,出自恐懼而對可能的改變,抱持了同樣深厚的反動。
 
讓我們當他們的太陽吧。讓每個人知道,自己身上也有同樣強悍的大腸。
 
四月十日,學生撤出立法院議場,關於大腸之後的一切才剛開始往下寫。接下來才是每一個人的事情了。
 
從今天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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