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問題在「老人政治」還是「老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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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進黨確定在新北市提名游錫堃之後,「五府千歲」之說在政治圈不脛而走,部分支持者反彈激烈,連候選人本身都感受到壓力,只好帶著很潮的眼鏡出來說,千歲王爺在民間信仰中有「護國護民」功能,他對這個封欣然接受。

昨天晚上,我經過西門町的電子看板,看到積極爭取台北市提名的前副總統呂秀蓮的廣告,再現的風華竟讓我想起唐朝仕女圖,和西門町的活潑快速有著強烈的違和感,我刻意多停留了幾分鐘,覺得路人之中似乎只有我在注意這則廣告。

我理解游錫堃和呂秀蓮兩位對民主化貢獻卓著的前輩,難免對帶有貶意的「五府千歲」感到忿忿不平。論經驗、能力、過去的貢獻,他們來當直轄市長都綽綽有餘,為什麼會因為年紀而成為選戰的隱憂?難道這不是年齡歧視?他們的年齡之所以飽受攻擊,真的是因為沒有別的可以攻擊了嗎?

為了反擊這樣的說法,呂秀蓮舉出了紐約前市長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前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為例,認為老人也可以創造新的局面。呂秀蓮的例子確實點出了關鍵問題,選民在意的其實不是年紀,而是政治人物思想的「老派」(old school)。當社會變化,而政治人物卻顯得跟不上時代的變化,無法提出迎合時代需求,又令人感動的政治主張時,他們就會被社會定義為「老派」的政治人物。也就是說,「五府千歲」的問題不在「老人政治」,而在「老政治」;而對「老政治」的視而不見,正是民進黨當前最大的危機。

人們對政治經常是失望的,這種失望常常需要新的可能性來填補。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一百多年前就發現,理性權威(legal domination)是人類邁向現代性必然的方向,但這種理性經常導致政治的沉悶與遲滯,就像一個鐵牢籠(iron cage),讓人難以掙脫。韋伯認為,這是「卡裡斯馬」(charismatic domination)權威崛起的機會,因為只有具有魅力的領袖,才能夠帶動官僚體制的改變。

「卡裡斯馬」權威的崛起,在於他帶來新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的載體可能是年輕人,也可能是像石原、朱利安尼那樣的老人。只是年輕人包袱少一點,比較帶有先天的優勢。1997年英國首相布萊爾(Tony Blair)帶領「新工黨」(New Labour)的崛起,就是年輕的卡裡斯馬領袖以新政治的論述說服了選民,進而突破政治困境的經典案例。

這種「新」,絕對不僅僅是包裝的新潮。帶著潮眼鏡、騎腳踏車、玩ipad,都只是包裝上的調整。但是四年前蘇貞昌在台北市長選戰的經驗已經證明,包裝的改變一時也許可以讓人感到新鮮,但長遠來看,「老政治」的本質如果沒有變化,或者變化趕不上社會的快速變遷,無法提出令人相信而感動的主張,終究還是會被認為「只是穿上粉紅polo衫」而不再被賦予創新的可能性。在這次選舉中,游錫堃與呂秀蓮甚至連包裝上都被嫌棄老派,遠遠比不上當年在選舉技術上創造新風潮的蘇貞昌。

問題是,如果眾人皆曰提名「五府千歲」是老政治,何以千歲們都可以在初選中輕易勝出?這如果不是民進黨的提名制度有問題,就是民進黨的中生代、新生代本身也已經陷入「老政治」的僵化危機,早已無能創造讓人民感動的政治論述。無論是先顧好現有地盤而不敢外出闖蕩的保守性格、或者是自身心理素質的承載能力,先顧好自己,似乎是民進黨內中生代的優先考量,這種想法為前提,當然在政治上不可能有所突破,像「新工黨」一樣的「新民進黨」自然不可得。

會陷入這樣的困境,也是黨主席必須面對的嚴肅問題。身為主席,提名什麼樣的縣市長候選人,就代表黨的形象。如果社會覺得民進黨是「老政治」,主席就應該在提名上有其他的考量,試著對社會釋疑,而不是拿瑤瑤和江蕙超級比一比。很可惜的是,主席並沒有這樣做,各地的徵詢小組最後都徒具形式,爭議最後幾乎都以全民調初選解決。不由令人懷疑這種不介入,是不是為了自己競選連任主席考量而來的刻意抽離。主席被懷疑有私心,這個政黨又怎麼可能會有人願意挺身而出換來自討沒趣?

當然,無論是蘇貞昌、呂秀蓮或者游錫堃,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在台灣民主化過程中曾經有過的貢獻是不容抹殺的,90年代建立宜蘭品牌的游錫堃、1997年縣長補選中席捲桃園的呂秀蓮、整個90年代衝南衝北,為民進黨開疆闢土的蘇貞昌,都是當時勇於突破,帶領民進黨走向執政的卡裡斯馬領袖。沒有人可以抹煞他們當年的功勞,但儘管後繼無人,也並不代表他們就有本事再現風華。正如韋伯所說,卡裡斯馬不是常態,他終究會例行化(routinazation),回到理性權威的老路。現在看來,這種卡裡斯馬權威的例行化,正在他們身上發酵,而他們卻又似乎毫無感覺。

是以,「五府千歲」的問題並不在「老人政治」,而在「老政治」,只是剛好這幾位當事者年紀偏高,才會有此誤解。「五府千歲」的根本問題,是一個對政治的可能性缺乏想像力的問題。他們無法告訴大家,台灣的危機在哪裡?面對危機,民進黨的主張是什麼?這個主張的實踐可能性在哪裡?和我們過去所主張的價值有沒有不一樣,那裡是相同點、哪裡是相異之處?而我們怎麼說服支持者,改變是更貼近,而非背離初衷?對話與說服,是政治最根本的功夫,而過去幾年,我總感覺民進黨失去了與民眾對話的能力,不僅不能領導民意,反而常被不知多寡的極端支持者牽著走,進而失去了在政治上創新的可能性。

有志於大位者,若不能先參透這個結構性困境,只是想藉著國民黨的爛而上台,恐怕很難說服選民支持。正如1994年布萊爾當成為工黨新黨魁的演講上所說:「我們要、而且有能力贏,不是基於托利黨(Tories)的失敗,而是因為我們被理解、被期待、被相信。」在國民黨執政荒腔走板的同時,民進黨的支持度似乎也沒起色。是以,怎麼讓民進黨被理解、被期待、被相信,進而勝利,比起配票換票、權力安排,其實才是民進黨領導人應該面對的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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