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下關:歷史決定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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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社會學中有個理論叫做「路徑依賴」,談歷史上的每一個轉折的節點,都會造成不可逆的結果,而每一個轉折,都因為上一個轉折而來。大學的時候很喜歡電影「雙面情人」(Sliding Doors)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片中一早進公司發現被炒魷魚的女主角葛妮絲派特洛(Gwyneth Kate Platrow)的人生,因為一扇旋轉門而趕上,或者沒趕上一班電車,而有了巨大的不同,那扇旋轉門成為她人生的分界點,而形成了兩條路徑依賴。歷史也是這樣,一個瞬間的決定,會改變很多人生命的排列組合。

搭著關門聯絡船從門司港來到下關的時間,夕陽已經快要西下,海邊人不多,車子都開得很快。站在海邊可以聽見船隻的汽笛,以及海浪的聲音。太太說這裡看起來很無聊,但我還是堅持要來,因為舊稱「長州」的此地不僅是日本幕末歷史的重要起點,也是決定台灣成為今日樣貌的重要那扇sliding door。

自從無力抵擋培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的「黑船」施壓,而被迫簽下「日米通商條約」開港通商後,十九世紀末期的江戶幕府開始面對內部民族主義的壓力,各地和洋衝突也不斷在各地發生,社會輿論開始傾向批判幕府無能,希望把權力回歸天皇,以武力驅趕外國人的「尊王攘夷」呼聲。

1863年五月十日,「尊王攘夷」最激進的推動者長州藩決定自行攘夷,他們封鎖對關門海峽,對行經的外籍船隻發動攻擊,引發下關戰爭。一個月後外國船隻組成四國聯合艦隊,十七艘船浩浩蕩蕩的開進關門海峽,海峽另一段的小倉藩對戰事袖手旁觀,船堅炮利的外國人將長州藩的砲台炸得七葷八素,日本「義和團式」的攘夷行動宣告失敗。

次年,長州人在京都發動「禁門之變」,遭到幕府和護京的薩摩藩、會津藩追剿而再次落敗,長州不僅勤王不成,反因為攻擊皇宮而成為「朝敵」,「尊王攘夷」支持者被迫承認自己的主張在現實上完全禁不起考驗。

想趁機消滅長州的幕府集結大軍,準備攻擊長州。一再落敗的長州面臨幕府的圍剿,頻臨危急存亡之秋。此時,幕末風雲兒坂本龍馬適時出現,從長崎千里迢迢來到下關,為薩長同盟穿針引線。

所謂「薩長同盟」,其實是現實主義下的產物,被幕府下令要跟著出兵攻打長州的薩摩人很清楚,長州滅亡,亟欲鞏固權力的幕府下一個要征討的,恐怕就是薩摩了。在這種認知下,坂本龍馬所促成的同盟,扭轉了日本歷史繼續由幕府執政的機會,最有實力的兩個藩的結盟,讓幕府從此再也無法號令諸侯,間接導致了後來的「大政奉還」。

走在下關港邊,想起這些往事,都在眼下的週遭發生,如果當年歷史得環節開了一個玩笑,比如坂本龍馬遇上了船難、比如薩摩的西鄉隆盛沒辦法說服藩內,或者是長州的桂小五郎在京都就不幸殞命,歷史就要改寫,所以說這裡是幕末歷史的sliding door,應該不為過。

在下關發生的另外一個重大轉折,則是決定台灣命運的馬關條約在此簽訂。當時明治維新已經開始,掌握大政的內閣重臣幾乎全都是推動維新有功的薩長藩士,本來維新所想實踐的「四民平等」理想並未實現,隱含了後來的自由民權運動的種子。

被天皇派令為全權大臣伊的藤博文正是長州人,而和談地下關,則是中方大臣李鴻章自中國來訪的登陸之地,東亞未來百年歷史改變的sliding door,就在下關的「春帆樓」開啟。

李鴻章到沒幾天,就遭到希望日清繼續戰爭的日本右翼刺客小山豐太郎開槍行刺,幸而無大礙,不然也許中日兩國之間的長期衝突會更早開始,歷史又要改寫。一個月之後,日清雙方簽下了「馬關條約」,台灣、澎湖確定將被割讓為日本領土,這是台灣近代史上陷入國家認同詛咒的開端。

站在重建之後還叫做「春帆樓」的河豚料理旅館前,眺過李鴻章道,就可看見關門海峽上的汽船。百年前清國知識分子梁啟超流亡日本,下榻春帆樓時,曾經為詩《馬關夜泊》,他寫:「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在旅館前看著海面,會感受到刺骨寒風,如果仔細聆聽的話,真的可以聽見夕陽將盡的晚濤聲。

不過梁啟超並沒有哀傷到跳海,不久之後台灣知青林獻堂來日本向梁啟超請益東亞變局,梁氏說,三十年內,中國絕無能力救援台灣,要林獻堂明瞭台灣人對自己前途的想望得自求多福,還建議台灣採取愛爾蘭式的反殖民,採取議會路線,與日本人合作,先爭取自治再說。

林獻堂於是找來了自由民權運動的重要推手板垣退助來當「台灣同化會」的會長。開始了台灣面對殖民者,在認同與抵抗之間的掙扎。這些混雜了遺憾、怨懟與現實條件的情緒,可能是台灣精英開始以「台灣」作為思考主體的濫觴。

百年前這海峽上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牽連,竟是今日台灣認同如此迷亂的癥結點,我站在重建的日清議和館門口,十分鐘就可以參觀完畢的展場,並沒有日本人來訪,倒是先後來了台灣和韓國的旅行團,風風火火,拍照留念,然後趕著去下一個行程。想起1895年那個歷史的瞬間,竟決定了今日中國、日本、韓國、朝鮮與台灣五個地方的愛恨情仇的根源,伊藤博文與李鴻章那一瞬間的交會,竟是如此重要。

走下「春帆樓」坡道,剛好看見旅館的小巴停在附近,車後是有關在「春帆樓」舉辦難忘婚禮的廣告,想起百年來東亞五國的愛恨情仇,再看到這個廣告不禁啞然。有歷史感的人,應該不會想在這裡結婚吧?難道他不會想,在此結婚者,可能命中注定必須分離嗎?

此地不會是婚姻地點所帶來個人生命的sliding door嗎?看著廣告上那位含情脈脈的幸福美女,和東亞五國之間政治所交織的那些怨懟,竟有種黑色幽默的感覺。

作者